第93章 坠机(1 / 2)
深夜,不知道什么时间了,天上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暴雨如注,直坠山林。
漫山遍野都是飞机的残骸,以及死去或者将死未死的人,破碎的废墟中,有些还在痛苦挣扎,有些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黑烟和灰烬,缠绵成黑色的雾霾,让本就晦暗的地方,变得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汽油味、血腥味和泥土味混杂在一起,在雨水不知疲倦的冲刷下,依旧迟迟不散。仿佛死神派来的使者,前来接应终要离开人间的灵魂。
从万米高空,像树上掉下一颗苹果一样,坠落到这片荒山野地,任何人都能判断出,飞机上的人生还的概率有多大。
锥心刺骨的疼痛把昏迷中的孩子强硬叫醒,他睁开眼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嗅到难闻的气味,大雨倾盆的夏夜,温度已经降到了个位数,他穿着单薄的半袖衫,却没感到有多冷。疼痛、未知、恐惧交织成网,将他困在其中,这样的环境完全超出了一个七岁孩子的承受范围,他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声地哭起来。
但是四肢一动,他才发觉自己并没有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个人的身上。
昏迷前的记忆遽然回笼,他想起在机舱里感觉到失重的那一刻,听到了父亲的喊声,母亲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之后再没松开。接着他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头疼得像要裂开,父亲喊着他和哥哥的名字,让他们捂住彼此的耳朵,他忍着剧痛伸手,双手放在了哥哥的耳侧,然后感觉身体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内脏在里面翻江倒海,再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依然躺在妈妈的怀里。
意识到这一点,小孩赶紧伸手摸了摸身下的人,但妈妈的手没有了熟悉的温热,变得冰冰冷冷的。
他跪在地上,摇晃着妈妈的身体,哭着唤道:“妈妈……妈妈你醒醒……”
一开口说话,左边耳朵就被震得疼痛不已,他本能地抬手捂住,疼得在潮湿的地上蜷缩起来。
雨水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风一吹过来,冷得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的脸脏兮兮的,身上也脏兮兮的,小小的瘦弱的身体,在夜晚,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山林里,像一只脆弱的小野兽。
“咳咳……”
不远处传来咳嗽声,小孩子的哭声骤然停止,他辨认得出,这是哥哥的声音。
“哥哥……”他呜咽着手脚并用地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爬,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索,“哥哥你在哪……”
那声音还是一直在咳嗽,没有回应他的话。
“哥哥……”小孩的手被哥哥握住,虽然哥哥的手也很凉,但他能感觉到一股力量。
他哭着笑起来:“哥哥是你吧,哥哥你没事吧……”
“我……”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嘶哑不堪,“我没事……”
“呜呜呜……”小孩子依然止不住哭泣,恨不得扑到哥哥身上抱住他,以索取一点安全感,“哥哥我以后再也不坐飞机了,坐飞机一点也不好玩……”
“我知道……我知道,羡己你听我说,”哥哥的两只手都抓住了他,“你听我说。”
“嗯,”小孩带着哭腔应道,“我在听哥哥,你说吧。”
他听到哥哥的呼吸在发抖,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双手也在发抖。等了片刻,哥哥才开了口:“爸爸死了,羡己,妈妈也死了……”
小孩子哆嗦了一下,他还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但从哥哥的语气中,也能推断出这不是一件好事。
他张了张嘴,小声问:“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么?”
“……嗯。”
夜色太黑,他看不清哥哥眼里的泪光。
小男孩嘴一撇,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不要……哥哥我不要爸爸妈妈死……我不要,我要他们回来……”
“他们回不来了。”哥哥这样说。
他以前老是喜欢抱怨自己的哥哥,因为他班上有一个同学也有哥哥,那个同学的哥哥就特别好,会哄着他,陪他玩,给他买很多好吃的,可是自己的哥哥连哄哄他都不愿意,还总是拆他的台。
甚至到了现在这一刻,还是坚持要把最残酷的现实灌输进他的脑海里。
小孩想把手抽回来擦擦糊住眼睛的泪,但是哥哥握得很紧,他力气不够。
“羡己,”哥哥说,“但是我们得活下去,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烙印一般刻进了宋羡己的脑子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无数次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一了百了,那年雨夜里黑暗中哥哥说的话,具象为一根绳子,捆缚住他的手脚,让他始终无法迈出那一步。
再后来他睡了很长时间,做了好几场梦,梦里反反复复上演着飞机坠落前后的场景。他梦见爸爸妈妈抱住他和哥哥,梦见那要把世界都撕裂的轰鸣声,梦见睁开眼时无边无垠的黑夜,梦见哥哥抓着他的手。他一次又一次被迫回味那连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苦痛,被梦魇住,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
终于从梦境中逃脱是三天后,宋羡己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身处陌生的环境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什么都是白色的。但白色的窗帘遮不住太阳,阳光穿过窗户和那层布料照进房间,许久未见光的眼睛受不了,他抬起手遮了一下,又发现自己手臂上的伤都被处理好,缠上了纱布。
他忍着痛坐起身,打量着整个房间,才发觉这里有些像是医院的病房,他原本躺在离窗户最近的那张床上,左手边的两张床都没有人,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一点褶皱都没有。
宋羡己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他身上套着宽大的病号服,虽然衣袖和裤腿都挽了起来,但穿在他身上依旧像个布袋一样。
他走到门边,门把手和他的鼻子一样高,他试着拧了一下,门开了。
他透过门缝看外面,看到走廊上站着两个大人,其中一个穿着警服。
他没有出声,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听他们讲话。
“谁也没想到只有两个小孩活下来了……”
“到现在还没找到事故原因……”
“他们也许知道……只是涉及到航空公司的名誉……”
宋羡己听了一会儿,没听懂他们说的什么,又换成另一只耳朵,却发现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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