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第四十九章 远三凶徒(1 / 2)

加入书签

信玄进军龙川之前,曾高胸带领全家去看海。

包括亲族子弟、女眷、孩儿们,也跟他年轻一辈的兄弟子侄蜂拥而往。许多人从甲州、信州一带的山里出来,平生头一次看到波澜壮阔的大海,那般观感定然好难磨灭。

家人们兴高采烈地聚集在海边,与信玄一起面朝大海,激动地泪流满颊。

这,信玄告诉大家,他预备领军上洛平下,首先要进军龙川,消灭远江、三河之敌,其中包括龟缩滨松城的家康,及其背后“清洲同盟”的援军。信玄气势如虹,在帐篷里提笔给久秀大人亲手致函,告诉久秀:“远三凶徒之歼灭,指日可待。”

写完信他将笔一扔,脱鞋跑去海边,与全家人手拉手踏浪嬉水。稍后并肩而立,一起默祈胜利,忽然巨浪劈头打来,将他们浇淋成了落汤鸡,信玄脑袋上的“丁”字帽也软蔫蔫地耷垂而下。

拿下东海巨人遗留之地、顺便看完朝思暮想的大海后,经过大约一年的准备,信玄从甲府的踯躅崎馆起兵三万五千余大军,目标直指京都,讨伐信长,获取皇旨册封以号令下。

“美男子”信友率秋山军中途离队,悄往岩村城移动,出奇不意地向有乐姑妈阿艳统领的远山一族扑去。与此同时,本愿寺显如号召门徒加强攻势拖住清洲军主力,以遍地一揆响应信玄。越前的义景为呼应信玄,移兵惕防“越后之龙”乘机有所图谋。不过谦信大人并未出兵援助致函请求帮忙的信长。

信玄抱病发动“三方原大战”,进逼家康居城滨松。双方一度胶着,随后泛秀率领的清洲援军被甲州骑兵突破,清洲同盟全军总崩。家康虽逃得性命,已无力阻挡甲州军。第二年信玄乘胜进军陆续攻破三河诸城。然而在即将展开与信长一决雌雄的大战时,信玄突然病殁。时距全家去看海大概没过三年。

信玄一生从十六岁上阵,较大的战斗大约打了八十场。在这些战争中,只有三次是信玄被迫防卫,其余都是进攻。而在其余的战争中,攻城战就占了四十八次。而信玄的攻城手法,也是以强攻、困城为主,有时为了一座城池甚至要付出几个月以上的时间,不攻陷就决不退兵,这一点与《孙子兵法》所言“攻城为下”的主张是大相径庭的。他为此穷耗了许多精力,平生开拓领地达八十五万石至九十余万石之多,除了信长,能与之匹敌的也唯有辉元的祖父元就。

我时候在东海,其实早就看过大海了,还拾了许多好看的贝壳儿。但我忘不掉全家去看海的那般热烈场景,尤其在有乐他们家越来越多人蜂拥来看巨洞的时候,不知为何使我又想起了巨浪拍打全家、人们淋成落汤鸡的狼狈奔窜情景。

亮之后,那个地方已经密密麻麻的聚满了许多人。我远远地望着他们围在巨洞四周,七嘴八舌的谈论。不时听到一些人咋呼有东西要从洞里出来,受惊吓的人群哗然后退,起初纷纷跑开,因见没动静,又慢慢围聚而回,然后又闻别人咋呼巨蛇要从洞里出来,人们惊恐纷逃,犹如潮水滚涌,四散奔窜。后来又听没有东西从洞里出来,人们才惊魂甫定,毕竟难抑好奇,又迟疑地返身聚回洞边伸着脖看。

接近中午时分,昨夜我躺过要睡觉的地方已经人山人海。那个据布局奇异的园子被闻风赶来看热闹的人踏平,我已无立足之地,早就穿起靴子去路边的凉亭里凭栏打盹。

夕庵气急败坏的走来,一路嚷道:“谁要你们破坏那些结界?所有布置全给搞没了,屋子还在不在?”我闻声睁眼,望见几个老头陪着夕庵和两个黑衣老僧挤进人群,一个苍发老叟忧虑的道:“听他们把屋子拆掉了,发现底下有个大洞。信张和雄久他们测探过,里面深得很!”

“楠长谙,从前整修过屋子几次,并没发现底下有什么古怪。”有个谢顶老头满脸疑惑的张望道,“当时也没看到屋下有洞。我问过雄久,他父亲奉命监工翻修之时,他也在旁。并没发现屋下有任何异常,早年也没有出现这个窟窿。”

夕庵叫苦不迭道:“唉呀,你们呀!我听先辈的老人,那屋子是暗藏有封印的,你们把它拆没了,怎么行呢?底下发现了什么古怪?”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领着几个和尚迎上前道:“屋子,还捡了张好大的蛇蜕之皮。泷川和利家在那边召集敢死之士缒绳而下,进入察看,每次都因绳子不够长而返回,正在调集更多绳索连成一条更长的绳索,再派人下去查看究竟。”

“那个地方本来就不该再住人,”夕庵在一堆老头中间埋怨道,“早已废置多时,不是没有原因的。你们怎么又安排人进去居住啦?”

“那要问贞胜,”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着头,“他就爱撺唆主公胡搞一气。这不又瞎整了吗?”

“谁瞎整啊?”一人越众走来,眼神疯狂而觑,冷哼道。“你们又在这里胡搞什么啦?咦,还没亮就拆我房子?”

秀吉闻声连忙挤过来道:“主公啊,早就亮了。你看日头在正汁…”没等完就挨折扇一击,眼神疯狂家伙瞪视人多之处,恼道:“我听你们从还没亮就拆房,折腾到现在快过午了,拆出什么名堂没有?”

“主公!”一大帮老头围上前七嘴八舌,谢顶老叟尤其激动,叫嚷道,“照着这么胡搞下去,我看要出事!”

“我盖安土城,你们不也要出事?”眼神疯狂家伙睥睨一班老者,冷哼道,“我将稻叶山城改名岐阜,当初不也有人是胡搞?你们就会瞎嚷嚷,我给儿子取名‘大洞’,可见有先见之明,预示着今要发现一个大洞。你们预见到什么了?”

我突然想起一事:“似乎先已有谁提醒过我,黑之后会发现个洞,里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里边有什么东西?”闻听眼疯之人询问,那个名叫雄久的眉花眼笑男人忙趋前禀报,“洞很深。先前缒绳放下去好几个人渐渐窒息不支,只得又赶紧拉回来。主公啊,还没探出结果呢。”

眼神疯狂家伙啧然道:“看来你们不行呀。泷川他们呢?平日个个自吹功力如何撩,怎么竟然真气不够用啊?”几个家伙挤过来叫唤道:“不好,快请主公去拦住泷川大人,他要亲自下去了!”

“让他下去,”眼神疯狂家伙唰的展开折扇摇了摇,道,“我为什么要拦阻?”

秀吉挤去看了看,又转回来道:“重友他们做了几个看上去简易的呼吸袋,还弄了个好大的气囊给泷川挂在肩后。正把他往洞里放,是空气不够之时,让他吸那些气囊。主公啊,快去看,很新奇!”

一个银发僧袍老者排开众人,扛铳而至,大声道:“不要去!都退远些,增派人手守护洞口周边,拉开绳索把闲杂人群拦开。谁晓得洞里有什么东西受惊扰了要出来?泷川也是不知死活,居然就冒冒失失地钻进去,倘若撞见大蛇还在里面,怎生是好?信益,你去提醒泷川他们,到洞里每隔一会儿先放几铳轰击过后再继续下去。”眼神疯狂家伙身后有个伶俐子答应一声,转身挤入人丛里。

“那个扛铳老头是信安,”我闻听铳鸣闷响,从亭栏边站起来望着那个方向,听到一人在身后道,“他娶了信秀公的姐妹秋悦院,两家从而亲密,信安和年少的信长殿都喜爱猿乐,因此两人关系很好。但是信秀大人去世后他与犬山城主信清因为领地纠纷和信长殿疏远了关系。甚至一度彻底敌对,曾支持信长殿的弟弟信行谋逆。被流放后逃到龙兴公子之父义龙麾下担任家臣。义龙死后作为龙心家臣抵抗信长殿,结果都以失败告终,龙兴家族被消灭后,信安逃到京都。信长殿看在同族的情份上原谅了他的罪过,并且赐予他美浓白银的住所,此后担任安土城总见寺主持。他的儿子信家则担任信长殿的嫡子信忠大饶家臣。”

我见那个伶俐子又转返,问道:“他是谁啊?”身后之人道:“他叫信益。犬山城主信清之子,信长殿的堂侄。尽管父亲信清与信长殿闹翻,但信益仍侍奉信长殿。这家伙在茶艺之道留有不少逸事,而且常要拜你为师。”

我转面笑觑,模仿眼神疯狂家伙之状,睥睨道:“真的吗?”

“咦,右近和蒲生大人也过来了。”我身后那人朝凉亭外打了声招呼,随即微笑回答道,“你们先聊,改我带信益来拜师。到时候收不收,是你们的事儿。”

重友打招呼道:“三斋,你要去哪儿?”那人从我身后走出,到凉亭外道,“你们聊,我去那边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大蛇。”

友闲从另一个方向走来,悠然道:“有就正好捉来做火锅吃。”

蒲生摇头道:“真有那么巨大的蛇,早都成精了。能让你们捉来吃?”重友微笑道:“连你都这样,恐怕是真没有了。”

“你听过‘浮生幻镜’么?”我声询问。“我看见有个人急着寻找这样物事。它有什么用啊?”

“听过这么一种东西,”蒲生沉思片刻,道,“总有人想走捷径,变着法子找路子弄虚取巧。然而这种虚幻的东西在现实中未必果真存在。”

友闲在亭畔笑觑道:“我听有些人总爱寻找这类东西。声称此物大概能使人穿越回过去某个时候。甚至有人相信它能帮你重头再来一遍。”

“不要相信这些。”蒲生摇了摇头,道,“人生没有二次机会,玩好玩坏只能活一次。”

“可悲的人生往往是,”重友叹道,“玩好和玩坏都是同一个结果。无论干的好,还是干不好,结果是同一个样。再努力也同样落得糟糕的收场,那才是最糟的人生。倘若处于这样的时代,才是最糟的时代。”

“没想到重友这么悲观,”友闲微笑道,“在你眼里,现下算不算好时代呢?”

“起码不是最糟糕的时候,”重友眺望苍梢远峦,道,“真正糟糕的时代,是你只能好、不能不好的那个好时代。但愿我们不要赶上那样的好时代。”

诚如哲人所虑,许多年后,秀忠父子的幕府终于正式控制朝廷。逐步完成锁国,禁绝传教,同时对寺院也大加控制。使这里的人们经历了“葵三代”越来越压抑沉闷的岁月,甚至连歌舞宴会也一度严令禁止,将所有反对声音完全封杀。重友赶上这样的时代,晚年陷入苦难。

“我听闻,光秀和家康他们眼里过去才是好时候,因而志在复古,盼着世间一切倒徒他们心目中从前那般所谓好时光。不少人也和他们一样,认为那样的未来才是理想年代。你觉得未来会不会更好?”友闲含笑问道,“毕竟你的信仰不同于他们,或许你的信仰会让你相信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将来未必光明,”重友蹙眉沉思道,“未来可能更黑暗。后世的人们恐怕要比先前的一代代人更悲怅、更绝望也更迷惘。任何信仰都不足以使我对此感到乐观。”

“喝咖啡也会导致抑郁,”秀吉从亭子外边路过,转面道,“不一定比浓茶更能让人兴高采烈。我看重友就是咖啡没喝对份量,容易抑郁,情绪低落起伏,时而悲观绝望。我告诉你们,眼下是最好的时候,按咱们主公这路子走,将来会更好。为什么呢?你瞧连我这种流落无依的贫苦农民,都能有机会跟你们一起混出头,不论出身贵贱、人人有机会,难道这不算好时候吗?”

友闲打了声招呼,笑问:“筑前啊,你们在那边发现了什么没有?”秀吉扬着手上一捆绳子,摇头道:“还未发现什么。绳子不够,须要赶快四处去找。你们不过来帮忙,在那儿闲唠啥?”

蒲生望着我,似是正要什么,亭外好几人接连叫唤:“赋秀大人,主公唤你!”秀吉拿着绳圈忙跑上前,道:“主公啊,氏乡和友息右近他们在亭子里边。要让他们干什么?我这就帮你唤过来……”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着头道:“其他人不需要。主公让蒲生挑几个得力之人去帮泷川的忙。赶快!长秀这边有个十字黑袍教士已下去察看了。”

“他收的那个名叫提教利的家臣也下去了吗?”秀吉挠嘴道,“不如我也喊个人下去帮忙。如水!”

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着脑袋道:“如水被村重囚禁折磨之后,落下腿脚不便的毛病,喊他干嘛?”秀吉转面吩咐:“如水,你让全登也跟着长秀那个名叫提教利的家臣下洞。”

“不行,咱们也得唤人下去,”扛铳的银白短发老僧听到,连忙转身叫喊道,“顺庆,请你看看泽彦禅师那个徒弟在不在附近,咱们赶快派他跟着下去。你们兴福寺也出一人……”

“信安,又搞什么?”眼神疯狂之人转觑那扛铳老僧,皱眉道,“你们要在那个洞里开宗教辩论会、顺便比赛爬绳吗?里边人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挤得出不来。”

“关氏势力的首领关盛信,”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着脑袋,朝蒲生身后转出的一个长髯汉子稍微点零头,瞥目望向顺庆旁边一个平头短发的披袈之人,道,“加上兴福寺防御力量一员的顺,有他们二人,我看差不多了。”

泷川在洞里骂:“谁踩我头?”秀吉从洞边跑过来道:“主公啊,泷川从来纷问:“有何发现?蛇有多大?”

“里面啥都没有,除了一块石头。”泷川坐在地上,满身泥土的道,“底下早就被坍塌的泥石封堵住了。那块石头半陷在泥中,不过形状很奇怪。我料到你们一定会很好奇,就用几条绳索将它缠绕着让洞口那些家伙试试看能不能拉上来。等会儿你们看到就晓得有多奇怪了。”

我也觉得那块石头很奇怪,而且样子还有些吓人。即使我只是坐在亭子里,看见几个家伙抬着它匆忙走过,亦感到心头莫名的滞闷憋迫。仿佛一团乌云掩过明月,连周围的景物都变得阴晦沉暗。

阿初她们来迟了,没看到什么。好几个女孩儿围在我身边吱吱喳喳地问个不休,直到一个拿着炭笔和画布的家伙挤出人群往亭子走来歇脚,才解了围。我搂抱着阿初,另一只手揽住偎坐腿边的阿江,转面好奇地望着那个画东西的白脸家伙,阿初的姐姐茶茶走过去看画布,问道:“信正,你在那边画了什么呀?”

女孩儿们凑过来看画布,我也跟着去瞧了瞧。却看不出那是什么,只像一团胡乱抹擦的涂鸦。然而看了之后,心情却不好,莫明的闷堵。阿初的姐姐茶茶蹙眉问道:“这到底画的是什么?”

“混沌,”画东西的白脸家伙神情沉郁的喃喃自语道,“从前我一直不知道混沌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知道了。或许它就像那块从洞内找到的怪石一样形状。”

“什么形状?”友闲从亭外伸手过来,指着画布上那团不知所谓的东西,道,“阿胜还是没画出它最让人感到惊怖的地方。有人它像数不清的蚯蚓凝合在一起,构成了那个奇怪的形状。也有人觉得它像许多条蛇而不是蚯蚓凝结而成,更多人却认为它根本就像大蛇蜷缠成一团,然后遭受四周巨力挤压,其巨大的身躯萎缩凝固如球,但它又不甘心地挣扎着要释放出原本的样子,剧烈扭曲之下变成了那般诡异怪谲形态。”

“那是邪恶的本身,”数个黑袍家伙在巨洞那边比划着手势,口中念念有辞,其中一个白发之人神色异样的高声道,“哪!你们不该拿它出来。尘归尘、土归土,不属于世上之物,原本就该深埋地下。贸然使其现身于世,必有不好之后果。只怕到那时追悔莫及,世上更加黑暗横协…”

“这只是一块石头而已,你们想多了。”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不过单凭形状而论,下奇石,莫以为甚。”

“难道这便是传中的‘蛇石’,神圣之物啊,主公!”秀吉凑近赞叹道,“巨蛇化身成石,不定还是蛇神来着。这都被你搞到了,真不容易呀,可见主公乃下不二之人,没人能找得到的东西,居然都被你找着了。不过我觉得这个神圣的石头最好还是应该放它回原处,不要打扰了蛇神休息。然后大家赶快把洞穴封死,不管用多少泥土和石块也要把它埋藏起来,再请各派法师在周围念经布咒,重新加上封印为好。”

扛铳老僧也和一班和尚纷纷点头称然:“对对,应该扔它回洞里去,重新封死这个地方。它太让我们心里头怵得慌了。”

“那就封死这个地方,以后别住人了。”眼神疯狂之人敲着下巴琢磨道,“至于这块蛇石,我要……”

众人一齐劝阻,光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率领几个儒生挤上前苦谏:“主公!这种东西你不可要。千万切莫一意孤行,你看眼下此处各个教派云集,不论信教或不信的,全都不赞成你留下此物。还是封它回洞穴内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光秀就爱多事,”眼神疯狂之人蹙了蹙眉头,神色不豫的道,“谁我要把它留下?虽我是出了名的‘宝物狩’,爱收藏各种奇珍异石,可是它的样子太怪,放在我家里也确实有点使人不适。不过意既然让我找到此物,怎能违悖意将它又丢回去呢?我决定把这块奇石送去合适的寺庙,让和尚们念经将其好生供奉起来,并且收钱让人进内参拜观看。这样一块奇石,慕名来看的人一定不少。信安若想迎入你那总见寺里供奉,先缴一笔钱给我作为预付之款。咦,信安跑去哪里了?好吧,顺庆呀,你那个兴福寺应该也能预付一笔军费然后迎这块奇石回庙……唉呀,我还没完话,顺庆他们溜到哪里去了?啧,怎么我一转头,安土城、清洲城那帮教士居然也皆躲没影儿啦?你们这样不行呀喂!一个个胆、懦夫!”

转面之际,忽有所见,伸扇朝凉亭指来,喝问:“阿胜,你到底要干什么?”亭子里的白脸家伙举了举画板,怯生生地回答:“画……画画儿呀。”

“瞧你画的这是什么?不知所谓!”眼神疯狂之人皱眉道,“昨要写故事书,今又变成了画画儿。一一个样儿,至今没定下个心。你以后要干什么,我问你?”亭子里的白脸家伙犹豫地回答道:“我想……想写唐宋传奇那样的故事书,可不可以呀?”

眼神疯狂之人闻言摇头不已,冷哼道:“别以为生长在我家就该靠我养一世,我能活多久?到头来你最终还得凭自己真本事去谋生。想一辈子靠写东西活着,你吃什么?就等着穷死罢!莫拿兴趣做借口,画东西也没用,不是每个人都能写点什么画点什么就能挣到钱糊口,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些其实是无法生存的没用行当,饿死的人多了去!为众人抱薪者,他会被缺柴烧。雪中送炭之人,他自己会死于风雪。舞文弄墨,那是有钱人玩的东西,有权势有财富并且衣食无忧的那班家伙才耗得起。一般人有时候玩玩还行,千万不要以为能靠这些东西活着。看你连一块蛇石都画不象,还能干什么?就算我留着这块没人肯要的石头都能比你有用!”

我想起一事,连忙离亭走出,揣着疑惑:“记得那个长出胡子的家伙跑来告诉我,将会发现一个洞,要我设法阻止他哥哥拿到里面的东西,难道的是这个?”

“确然没错,这个事情你提醒过我。”眼神疯狂之人迎面走来,伸出折扇,在我肩头轻轻拍落,以扇梢按了按,待我转过脸时,他低声道,“我听了你之言,当时还不太相信你这姑娘居然还有未卜先知之能,今日看来,果真如此神奇。不过你尽管放心,就算没你提醒,那块石头我也不会留下来自己收藏的,它太难看。真正的宝贝,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其实就在身旁……”

我闻言一怔,不解地望着他眨着眼做出神秘的样子,奇道:“我有提醒过你吗?”

“不要否认。”眼神疯狂之人以扇子轻抚我肩头,低声哼道,“自己做过的事情,要勇于坦常”

我听了更加摸不着头脑,愣问:“我还做过什么事情呀?”

“装糊涂是吧?”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自己做过什么,竟然没有勇气面对,还反过来问我?那我也可以这样,不告诉你。”

我愕问:“啥时候的事啊?我是怎么跟你的?为何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呀,会不会是由于连日没睡好,太疲劳之故,以致记性变差……”眼神疯狂之人以目光示意我跟随他走去一边,待离别人稍远些,他抬起折扇遮掩嘴边,凑近我耳旁,低声道:“本来不想告诉你。然而看你满脸困惑,我可以稍微提示一下,当时你刚从采蘑菇的地方迷路或者‘中寨只好跑回来,还找谁也不如直接跑来找我,可以一并解决很多麻烦事情。你还预言今我将发现一个洞,劝我不要拿里面找到的东西……”

我听得嘴巴合不上,眼神疯狂之人似觉此般模样可喜,忍不住轻手伸来勾了一下我鼻梁,笑觑道:“你还含蓄地劝我以后尽量对光秀好一点儿,我知道你和他多少有些沾亲带故,不免找机会为他话来着。其实又何须担心我会对他不好,我向来视他为心腹,而且亦算得上是亲族。对别人我可以国士待之,对自己人就不用假客气了。至于你那些甲州和信州的亲戚,只要他们识时务,肯臣服于我,及早归顺,不仅可保家门无虞,甚至我还封赏他们当城主。这算什么事儿?范礼安神父身边那个黑奴,就被我硬要过来解除了他奴隶枷锁,赐名弥助,封他为武士身份,并且承诺他日后积累功劳还可以升做城主。仅以解除黑人奴隶身份而言,我大概可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对他这种异邦之人我尚且如此宽厚,何况你们?”

我困惑道:“什么时候跟你过这些啊?”眼神疯狂之人伸手掐我腮帮,啧然道:“迷糊!你多少没睡过好觉啦?真是个迷糊。回头我给你另外安排个睡觉的地方,让你美美地睡一觉去……”阿初她们在亭子那边叫唤道:“聊完了没?我们要跟她一起回屋去了。大姐姐要睡就去我们那里睡,你不要再折腾着又找什么古怪地方了。”

“这样啊?”眼神疯狂之人沉吟之间,听见我又疑惑不解的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呀?”眼疯之人啧一声,捏着我的腮,眯起眼而笑道,“唉呀,就是我追你的时候,撞上路边大牌子,一时晕头转向,摸进树丛里,遇见你匆匆跑来,拉着我到树园中跟我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过也很有趣,而且可爱。然后打了我一下又溜没影了,剩下我一人在树丛间乱寻,兀自摸不着头,走出来看见你在路边望着重友率领一伙教徒跟信佛的村民吵架……”

阿初她们跑过来道:“不要又掐大姐姐的脸了,晚上她会悄悄哭得很伤心。”眼神疯狂之人闻言一怔,手从我腮边收回,蹙眉而觑,哼了声道:“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死了个老公吗?你们甲州那边连年打仗,你老公不死才怪呢!我听三河兵干的是吧?别哭了,大不了改我给你报个仇。不过你死了个老公,你仇人家康的老婆也被干掉了,她的头还送来给我看过,恶心得很呐!有一根筋还留在断颈处垂下来,没切割好就急着送给我看,可见家康也是怕我得很。总之你们也差不多算扯平了。别再哭鼻子……如果你想家,那就更不对了。这儿就是家!你们甲州和信州那些地方乱糟糟,人情冷淡,算什么家?别再想那些地方了,或许将来我把那儿封给你生下的子孙们。”

阿初她们道:“你再弄她哭,我妈妈又生你气了。”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你妈妈哪不生我气?当初要不是你爸爸狠心背叛我,他会被秀吉干掉吗?那时我早就跟你妈妈讲过,送她嫁过去无非是为了派她去为我们家在别人那里卧底,她老公要是忠心就算了,不忠心肯定要被秀吉他们干掉。这全怪你爸爸他那个爸爸不好,怂恿儿子在关键时候突然背后戳我一刀,我最恨这种突然背叛的行为了。他学谁不好,学信玄搞‘背刺’?合该要被灭全家!秀吉舍不得让你们母女几人一起死于破城的劫火之中,还率蜂须贺六他们冒死潜入危城要打救你们母女仨人……啊不,应该是四个,对吧?总而言之,由于你爸爸的背叛,你们不知道当初多凶险啊,要不是你妈闻讯后匆忙遣人悄悄送来个东西暗示我将会遭到两头夹击,幸好我与你妈自心有灵犀,及时悟解其意,急促撤退,杀出重围,与家康、秀吉他们拼死冲出一条血路,总之,那阵子四面受敌,还被你父亲以及信玄这厮背叛,我们家差一点儿就玩完了!”

“那个东西就是着名的‘豆袋’,”秀吉凑来一嘴,道,“袋子两头绑着绳子、中间包着豆子,当时主公和我们围着看了半,我先发现这应该是暗喻清洲军将受义景家与浅井家的夹击。不过光秀他们还不太相信主公的妹夫竟会背叛咱们……”

阿市比信长年十三岁。父亲信秀另外大约还有五个女儿,包括犬山殿和阿犬她们几个较为低调的姊妹,其中最出名的是阿剩信长这个妹妹从就十分伶俐可爱,其温顺而开朗的性格使很多人都喜欢她。随年龄的增长,她的美貌越来越光彩耀眼,博得“下第一美女”的美称,成了年轻的武将们爱慕的焦点,甚至就连权六等老将亦为之心折。哥哥信长也格外喜欢这个妹妹。

由于信长舍不得,阿市十六岁那年仍未许人,在这个年代已算晚婚,后来她听从哥哥的安排,嫁给北近江的豪门领主浅井家少主长政。此缺时十八岁,是一位容姿端丽,刚毅豁达的年轻武将。他真心爱着阿市,虽在阿市嫁来之前已娶妻,但阿市加入后,再也没有纳妾。夫妻俩过着令人羡慕的恩爱生活。他为阿市重新修筑了谷城,因此被尊称为谷夫人。虽然是策略婚姻,却得到了幸福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当信长欲进攻越前的义景家时,长政碍于与义景家是盟友,义景家又曾有恩于他家族,只好破弃与信长的盟约。而阿市虽已嫁为人妻但内心十分挣扎,决定帮助兄长脱离义景家与浅井家的夹击。她秘密派人送一个物品给还在以为妹夫将派兵协助攻打义景的信长,这样东西就是有名的“豆袋”。

逃脱险境之后,信长当然要报仇。长政他们据守的最后据点谷城被秀吉攻陷,妹夫长政及其父亲自尽。当时阿市也请求一起殉死,但没有获得丈夫的同意。其夫在临死前已经托人将两个男孩子带走逃命,然后又派人将阿市及三个女儿送回信长处。一年后,信长又命秀吉找到阿市的两个幼子并残忍地将其杀害,以求斩草除根。其后,信长便把阿市及其三个女儿送到他弟弟那里,阿市在兄弟照顾下度过了九年落寞的生活。

“豆袋包含的秘语是我先发现的,”眼神疯狂之人拿折扇拍开秀吉凑来之嘴,冷哼道,“阿市她们母女在我弟弟长益他们领地这边住得好好的,你们这些狂蜂烂蝶不要又来破坏她们岁月静好的幽居生活。尤其是你,猴子!你又凑过来干什么?”

秀吉抬手挡着嘴道:“主公啊,不好了!有个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他们刚才跑来禀报你女儿德姬也在她住那边拆房子,闹着要找蛇洞来着……”

“啊?五德又凑什么热闹?”眼神疯狂之人闻言转面而觑,啧然道,“她拆了多少啦?找到什么没有?”

“是找到个洞,里边有一窝老鼠。”秀吉捂嘴而笑道,“她们嚷着不敢住了,闹着要全拆掉。”

“哪屋没点儿老鼠?不许她拆!”眼神疯狂之人连忙伸扇乱指,懊恼道,“你们谁快想个办法把她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去,休让她再拆我房子。那一片全是祖屋来着,经不起折腾!”

秀吉掩着嘴不安道:“主公啊,看到没有?祖屋那边似乎冒烟了……”眼神疯狂之人伸脖张望,恼问:“为什么冒烟?”一人飞奔来报:“主公,信雄公子怀疑他房子里别有洞,是闹鬼,还叫嚷有蛇妖吞了他妾。于是就放火烧屋了!”

“哇靠!”眼神疯狂之人一听,连忙冲过去拿扇拍开来禀之人,急恼交加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跟我去拦住信雄这浑子,别让他烧光了我家所有的老房子……”

“这全是那块怪异石头闹的,”夕庵跟在后边,一迳儿跌撞顿足,叫苦不迭道,“破坏了封印,被你们毁掉了结界就是这般后果了。只怕还有更多坏事要接连发生、次第而来,应接不暇……”

“其实早都破坏掉了,”我闻声转觑,看见那个名叫贞清的教书匠模样家伙站在路边道,“我听家族里老人们,由于翻修多次,那个地方的结界早就遭到损毁,就算有封印也已弄没啦。本来院内和屋里的墙壁和地板上有许多符谶铭记,先前被他们翻新时更换过整片屋子里外的木材和石料,这般折腾下来,还能剩下什么封印?而且原先是没有大洞的,时候看他们翻修时,我还在这边玩。并未见到什么蛇穴,如今竟有了一个巨大窟窿。外边那些所谓奇门遁甲路径早年也给人改变了许多次,要不然你们谁能进出自如?”

“贞清,不要再这些废话。”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然经过,在其跟前稍停,仰着脸看,目不斜视的道,“赶快去拉信雄到外边斗蟋蟀,或者玩斗鸡。我那儿有人从埠口送来了一车火鸡,你们拿去玩好了。总之不论如何,也别让咱们家那位傻瓜殿下折腾没了祖屋。”

“傻瓜殿下就是信雄的外号,”贞清从我旁边走过之时,微笑道,“我先去陪他耍耍。请夫人回头告诉有乐公子,晚上我拎火鸡来做火锅吃吃。”

我悄声问道:“那个老头为什么总是仰着头呀?”贞清声告知:“早年他在那边屋顶玩跳水,脖子摔坏了。后来颈骨硬了就变成这样子,从此似乎难以转动和低头。当然他会告诉别人那是由于战斗负伤,但你别相信。”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