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日之计(1 / 2)
每清晨,辛勤的农人早起耕作,以感激之心祈盼再度蒙赐大地的恩情。
弯弯河流远去,寻常阡陌淡出视野。别离故土之时,不禁泪落成串,淌湿衫襟。我以为离开了家乡,就再也看不到那样亲切的田野和辛劳耕作的身影。不料到了清洲乡下,依然处处可见如此眼熟的光景。
无论清洲或信州的田间,处处可见耕耘的人影。在甲州,我常看见山民老早就赶牛上山,还有些人背着筐篓,携农具到山上去种稻,称为山米。
胜赖通常起得很早,漱洗完毕,用过早膳,就沏一壶清茶,端坐几案后边,翻开书卷摆在桌上,然后发呆。这位统御甲州、信州、甚至一度还有东海之域的“当主”久久地出神,怔坐到午饭时候,倘如没什么事情,他吃过饭就去午休了。午后,他出现在“风林火山”旗印挂幅下,静聆惠林寺客居的明朝僧人诵经,神游物外,直到黑。
同样起得很早的还有九州的大当家义久,在庭院内打完养气之拳后,他轻衫缓带,用过早茶就去盘膝寂坐,一个人静静地闭门吐纳。他兄弟义弘睡醒后就开始忙碌到黑,深夜还亲笔写了些记述,随后入寐。次日如此循环。九州征讨前后,我曾经在他家住过一阵子,深深体会到他们家的循环规律。他的家臣桂忠诠、许仪后、颖娃怕我感到无聊,还交替前来陪我去义久他们家的祖庙秦氏宗祠那边玩耍,看各种表演。
年轻的“西部霸主”辉元一大早就起来扮成羽扇纶巾的样子,没打仗时他就朗诵孔明的“出师表”,或者拿出一只乌龟摆在桌上,点香披氅,修炼呼风唤雨之术。每当乌龟悄悄爬开,就打断了他的修真。我在这位少年霸主身边的时候,会及时伸手帮他摁住那只逃跑的乌龟,重新摆好龟在卦象图案里的位置。有时没留神,乌龟偷偷爬走,却钻进了安国寺惠琼的僧袍下。惠琼犹如入定的高僧,任凭乌龟在僧袍内到处乱爬,不为所动。关原战败后他被捕缚斩首示众,依然不为所动。
元亲清早起来就健步如飞,迳直跑去秦泉寺附近的茶庐,与秦惟一起饮过早茶之后,再跑回来看少年子弟们演练长戈突击之术,并且亲自持戈率众操演,虎虎生风。后来秀吉拉拢元亲参与九州征伐,由于仙石秀久错误的作战计划,致使元亲的嫡子信亲、十河存保等许多有名的武将不幸战死,秀吉与四国联军被义久的弟弟家久所率领的九州军彻底击败。接着由幸侃出场斡旋,玩了一手漂亮的打打谈谈,九州先打疼秀吉之后再臣服于秀吉,显示份量之余,表面归顺换取家业得以保全。然而从那以后,元亲和他的家族却渐渐一蹶不振。我曾去过他家,先后两趟感受到一个强势集团怎样由盛转衰的变化。
幸侃每清晨打呼噜到中午才起来吃早饭。这位“九州强人”的慵懒生活作息习气即便在朝鲜战场也不例外,伊集院家不情愿地上了战场之后,幸侃发现他的午间早饭竟然是牛肉,据流下了伤感的眼泪。因为他们平时是不吃牛马的,然而战地食粮不济,尤其在缺衣少粮的寒冷冬季,最后将士们不得不杀牛宰马来充饥。秀吉麾下猛将清正大人为此耿耿于怀,记恨于他认为后勤补给不力的秀吉宠臣三成大人,这也为秀吉家族走向灭亡埋下后患。
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那一年,万历进士、明朝大臣徐光启入耶稣教,洗礼后取教名保禄。他师从利玛窦,学贯中西。徐光启这样评“安土桃山”时代双雄:“信长为人雄杰,多智略;前是六十六州各有君长、不相统一,至信长征伐四出略,皆臣伏,无敢异。此人智计叵测,十倍秀吉。”无独有偶,当时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西班牙商人阿比拉·希伦称信长为“伟人”,在其记述的史书中赞颂信长的“勇气,宽容,之前的高雅等,其诸多优点令人爱惜。”
据教士鲁德照,信长的那位老朋友范礼安一大早就凭栏观涛、北望神州,向大明王朝的方向,发出沉痛的呼唤:“岩石!岩石!汝何时得开?”他多年的憧憬迟迟未能如愿以偿,直至万历廿九年,利玛窦进入京师。不少达官显宦和学者闻人成为教友,向范礼安发出北上的邀请。万历卅四年,正当范礼安准备启程时,这位来自那不勒斯王国的耶稣会教区事务视察员却患病身亡,至死未能成校
这位着名神父去世的时候,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已三年,虽然创立江户幕府,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仍令他寝不能安,传闻淀殿屯兵十万,在片桐等老臣辅佐下早有防备,钱粮充裕,足可随时开打。家康揣着心事,往往大清早就出外狩猎,甚至多日不归。从我二十八岁那年起,亦即“正壬午之乱”后,家康将他的一切事情都交给我负责,为他父子经手打理其家族里里外外大事务,包括委托我以走亲访友“串门儿”的姿态出使重要诸侯家中,甚至秘密往来各战场阵地之间折冲樽俎。这不只让我从早到晚操劳忙碌,也使他那班心存“重男轻女”观念的家臣和兄弟子侄们很尴尬。
忠世就经常蹦跳,还去家康跟前闹腾过,后来忠世在田原城临终之际,我到他病榻前悄悄给他看一条从裙子里掏出来的白狐尾巴。忠世一见之下,睁大眼睛而亡,当时不知是何心情。其实我找一条白狐尾巴藏进裙里,已然找了好久才找着,就是为了不时亮出一点给他看,逗逗忠世也很有趣。然而没了忠世、数正等一班老家伙之后,日子变得寡淡许多。
虽然家康有意锁国,那阵子我还是努力从中斡旋,促成了林罗山、惺窝、威廉·亚当斯、扬·约斯坦等各方面的有识之士到他身边帮他开阔视野。家康聘用英国人三浦按针亦即威廉·亚当斯为外交顾问、贸易事务官,并向他学习世界知识、文和数学。他甚至默许耶稣教的传播,后来因感到危及传统的分封建领,又加以禁止。幕府在直辖地首先颁布禁教令,翌年便把这一法令推行到各处。进而对番船贸易也严加限制,惟独对明朝往来船舶不加任何制约,颁令允许明船任其自由往来。此后,他子孙虽厉行锁国却也对明朝网开一面。亲近明朝,与内心深处从来暗慕甲州的信玄一样,其实是家康情有独钟的某种执着心态。有意思的是,甲州本来就一向亲近明朝,并且早在宋元时代就跟那边的人往来密牵
每清早,从来不苟言笑的春日山城主人景胜悄然出门,戴上一顶斗笠,在“奇行者”庆次的陪伴下混入寻常巷陌之间,看繁忙的人们奔劳谋生。流滥庆次自从在京都遇上了此生至友兼续大人,从此一见如故,由于兼续极力推荐,庆次成为景胜的家臣。终于再不流浪,甚至当景胜处于困境之时亦不离不弃,拒绝别人高俸拉拢,只要低薪,至死也陪伴在景胜与兼续身边。景胜系毘沙门“越后之龙”谦信公的养子,兼续乃战国历史上两大着名陪臣之一,智勇双全,而且是出名的美男子。兼续为人磊落,个性非凡,自然和庆次惺惺相惜。
关原大战在各地引发激烈战斗,面对“独眼龙”政宗及其娘舅最上义光联军猛攻,庆次担任殿后以换取景胜撤退机会,并与兼续率八百人力战最上联军,使向来号称羽州纵横无忌的最上军损失惨重,数番战斗后,迫使最上联军撤离,成功的阻止进攻。庆次便自称“下第一将”、“枪法第一”。这倒也并非全属自吹,当时的战况已经到了兼续准备自尽的地步,此刻庆次一生中最传奇的战斗场面出现了。据闻他深夜亲自带十七骑十七人闯入最上家的联营本阵,最上家当时的家督是羽州第一智将最上义光。庆次突然闯营,直扑义光本阵,几乎冲杀义光本人,逼得最上和“独眼龙”联军连夜退兵。而庆次十七骑十七人毫发无伤。而据最上义光自述所称,当时庆次仅率领七人,加上他自己共八人来袭,其中有庆次,朱枪五人众,庆次随从二人共八人。他们八人高呼:“你们的大军被包围了!”
“独眼龙”有没有吓到假眼球掉出来,这就不得而知。不过每当提到此事,义光都显得满脸晦气。他原本就一脸晦气,生来如此阴暗。不仅面色阴晦,而且目光阴暗,甚至内心晦暗。他操纵自己妹妹义姬带着一帮男女亲兵去嫁给奥州诸侯辉宗,一直怂恿义姬弄死丈夫、搞乱其家,以取而代之。不料义姬爱上辉宗,没有下手,还给老公生下了“独眼龙”政宗,后来“独眼龙”给这一对居心叵测的兄妹造成了极大麻烦。义光又攀附秀吉,找机会暗整“独眼龙”,不料秀吉老年昏暴,非仅妄动干戈远征朝鲜,还杀掉了自己的养嗣子秀次满门。义光的幼女嫁给秀次当妾才刚让轿子抬来过门,就给拉下绣轿一起押去斩首。义光四处求人情,也救不回她的命。后来义光疑心自己的儿子要谋杀他,先下手为强,干掉他儿子之后才发现冤枉了儿子。他绝了后,全家灭亡,领地被别人收走。
在京都,翠叶掩映下,印象中的每清晨,总有一群孩儿提着桶,跟随他们老师傅出来禅院外打水。
难以忘记我在清水寺那段日子,茶水大师教我煎茶的时候,见我不时分心聆听山坡上那间亭子里飘扬而出的清琴之声。每早晨,林雾弥而未散之际,总有一个人孤独地在那里抚琴寂坐。
师傅告诉我,不要去打扰他。我睁着不解的眼眸望着师傅,能阿弥的这位茶艺精湛的庶出幼子,如今垂垂老矣。调皮依然不减当年,他挤挤眼睛对我悄声道:“那是松永弹正。每清晨,他会一个人坐在那间亭子里,安静地弹奏。几十年风雨不变,还是那支曲子。不知在等谁?”
“久秀大人心怀下,”我师傅叹息,“或许到最后,世上也不会有人能理解他的真正一面。”
后来我还看见一个眼神疯狂之人在山间的清涧旁洗刀。此人一身华服,头发蓬乱,抚刀而坐,睥睨自雄。
我认得他是有乐的哥哥,正要躲起来,却见从来抚琴寂坐亭间长日不出一言的久秀大人出到亭外,迎于石阶之前,仰憬然,道:“刀锋冷,而心未冷,热血未冷。”
“你这个幕府执政,曾经帮着扶起公方又杀了公方,传教士称你为‘造王者’。”涧旁洗刀之人眼光炽热的道,“久秀大人,闻知我护送公方的兄弟义昭上洛,你又想出山了吗?”
久秀大人轻衫缓带来拜,抬首道:“久秀不才,想为阁下引见一人。”拍了拍手,石阶下树荫里立起一个青服色的年轻人,应声而至,向眼神疯狂的家伙施以初见之礼,从容拜称:“在下义继,参见信长殿。”久秀沉声道:“没有三好家的支持,就算有信长殿的武力撑腰,义昭的将军之位拿得到手也坐不稳。”
“可你已经跟三好家闹翻了,”涧旁洗刀之人横刀按于膝上,睥睨道,“我围攻胜龙寺城在即,你还有什么牌可出?”
“我闹掰的是‘三好三人众’,不是整个三好家族。”久秀大人引荐道,“此乃三好义继。有他就能帮你凑成一副好牌。我们商量好了,今后要一起支持你!”
这,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站在青服色的年轻人背后那个人。显然有乐那位眼神疯而不乱的哥哥也留意到了他的存在,冷哼道:“背后那个是谁来着?”
那人微笑行礼,拜道:“区区不入尊目。人也是三好家的一员,名叫康长。”
后来我和秀吉一直想干掉这个家伙。可惜没找到机会,他太狡猾。更狡猾的是,就在秀吉有机会要杀他的时候,这家伙先死掉了,没杀成。
此后有一段时间,秀吉怀疑是我弄死他的。不过当初,这个名叫康长的伶俐家伙却是最先与秀吉接近,并且由藤孝牵线,悄悄投向信长进京的军队。率军的这一路将领正是秀吉。此后他收秀次为义子,与秀吉一门关系密牵而且狡猾的在本能寺生变后率军响应秀吉。
尽管如此,秀吉曾经悄悄告诉我,仍然想杀他。还做了个掐死的手势,表示恨不得亲自下手,把他捏死在我们面前。或许这也是因为那阵子秀吉情绪低落,经常在旁边没别饶时候哭。我听见他在庭园的花树下低抑而嘶哑地哭唤:“主公啊!你这混蛋,我想你……猴子真想你了,主公啊!”
秀吉老成稳重的兄弟秀长对我,成为下霸主,并不意味着想杀谁,就能杀谁;或者想动哪个就能真去动哪个。对于有些人,即使心里再想杀也要忍受他。削心约志,遏制私念,这才是合格的统治下之人应该做到的起码之事。从他这里,我学会了后来怎样忍受阿福。儿媳阿江对此就无法理解,她和丈夫秀忠总是被阿福这样一个奶妈气得忍无可忍。
甚至我能理解久秀,虽然我恨他杀害义辉,还间接致我父亲“筑后守”直政大人于死地。但我从来无法忍受前久、康长这样的人。不论他们在世人面前如何伪装、怎样表演,也无济于事。在我心目中,这便是我家翁信虎公常常鄙夷的魑魅魍魉。
然而三好义继却是例外。这位三好氏最后一代当主,我觉得他在那堆浊物里之所以显得与众不同,大概因为他其实本来就不是三好家族长大的人。他是十河一存的儿子,本名十河义继,起初名叫十河重存。由于父亲十河城主一存急病逝世,由伯父三好长庆收去养育。后来成为长庆的养子,改姓为三好。翌年,长庆病逝,在三好长逸、三好政康、岩成友通亦即所谓“三好三人众”的拥立下,成为帘主。从当时的将军义辉名字中的“义”字改名为三好义继。义继主掌三好家门之后,三好三人众控制了三好家族大权,暗杀义辉均由他们负责。此事过后,三好三人众与久秀不和并进入敌对状态,义继却亲近久秀。
在久秀的派系与三人众的势力长期混战时期,义继一直处在三好三人众的监视之下。对三人众一直不满的义继逃出被迫幽居的高屋城,与久秀达成联合,而后便与久秀一起开始了与三好三人众的长期作战。由于义继在两个势力间的游移,近畿一带大豪族也因而反覆不定,而这也使得三好三人众的立场变得可笑起来。而义继之所以选择久秀,据认为是与久秀毒杀义心传闻有很大关系。正是由于义兴之死,义继才得以继承三好家,因此义继对久秀不可能不抱着一种感恩的心理。加上最初三人众是挟持控制义继,足以使义继产生强烈的反感,在年轻人简单的思路和个人好恶影响之下,义继很自然的就投向了久秀。然而他却没看到久秀那张谦恭脸容下的反覆无常。
三好三人众突袭义昭的住所,义继却率军参加了对义昭的救援。为表示感谢,义昭与义继一起放鹰,这也是当时莫大的荣耀。随后义继与久秀一起参见了信长。在信长撮合下,与义昭之妹结婚。
永禄十二年,趁信长率领清洲军主力返回美浓之时,三好三人众与龙腥人共谋袭击义昭居住的寺城。信长在大雪中堪称神速的行军,仅用两援军就抵达京都,当时从岐阜到京都至少需历时三。而在信长抵达前,由于妹夫长政的援军与光秀的奋战击退了三好与龙兴一伙。呼应三好军的春景于高槻城遭信长进攻。春景投降后,信长不再原谅其背叛而处刑之。同一,信长命堺市交出两万贯的矢钱作为军费,要求商人们服从他。此动作让堺会合众的商人从原先仰赖三好三人众抵抗信长,在三好三人众为清洲军击退后,改而臣服于信长。如此一来,信长成功地扩大于畿内的势力。
此后,义继与久秀终于认识到最大的威胁却是来自信长,元龙二年二月,久秀反叛信长,与三好三人众达成了和解,表面上看义继保持中立,实质上他却一直与久秀联合行动,一起致力于恢复畿内势力。甚至与久秀联手围攻有乐姐姐阿犬丈夫昭元的领地,三好三人众也加入对昭元的攻击。这一段时期正逢信玄上洛取得了巨大进展,义昭由此公然起兵反抗信长,并得到了三好义继的支持。究其原因,义继当年救援义昭已使两人结下了深厚情谊,而义昭此后也用尽办法笼络义继,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义继作后妻。一向以个人好恶决定立场的义继自然而然的就站在了义昭一方。此时三好三人众也出现在支持义昭的队伍中,可以这是三好家内近十年来头一次真正的联合对敌,也许义继已把这次支持义昭看成了三好家再度兴盛的契机。然而有不测风云,四月信玄于上洛途中去世,同月信长包围了义昭的居城,义昭显得不堪一击,交出人质后与信长讲和。七月再战,义昭再次兵败,逃入义继居住的若江城,八月二日信长军攻击淀城,三好三人众中的岩成友通战死。
这个人死了很多次,不知哪一次才是真的死了。他的茶艺也很好,曾在清水寺我面前露过一手。
据那在清洲铁骑兵临城下的前夕,三好义继拜别义昭,让人护送义昭逃出城外之时,义继郑重行礼,道:“我的人生之路就到此为止了,往后还望将军保重。”义昭垂泪作别,叹道:“可我一直都在逃,不知这逃亡的命运还能推着我逃到几时?”
义昭离开若江城逃往纪伊,清洲大将信盛与光秀攻击若江,遭到义继的顽强抵抗。在此关头若江的三家老联手杀死被义继委以守城重任的金山骏河守,而后又打开城门引入信盛军,其余各部清洲军纷纷杀入城内,最终包围了守阁。在此情势之下三好义继已经完全绝望,叹息:“对世间的忧虑到此为止。”随即亲手杀死妻妾子女,在最后时刻他终于展现出“十河之子”的武勇,持枪击杀涌来的清洲军,亲手刺死多名敌军,最后终因体力不继而以枪头自刎,结束了游移反覆的短暂一生,年仅二十二岁,多位家臣一同殉死。至此三好家的正统嫡流断绝。
他的命运,自从与我家的大膳大夫信玄互通书信暗结密约之时起,就彻底改写了。加入了包围信长、甚至直接对抗信长,命运变得不可逆转。然而信玄病逝后,信长随即猛烈反击,室町幕府灭亡,义继开始公开出面保护义昭,并为此而死,用生命履行了三好家族世代对将军的侍奉至死不渝之誓诺。
在世人看来,可悲的是义继半生基本上都站在久秀的一边,跟从久秀在三好三人众与信长之间反覆,然而到最后关头,久秀却背叛了义继,早就私下献地献宝投向了信长。这一次他没拉上义继,其原因不难猜测,不外乎是要把背叛信长的罪名全推到义继身上。有人可悲的义继到死也只不过是久秀手中的一个玩偶而已。这样一个年少无知的主公,和三好三人众、久秀这样横暴的家臣,足以使一度称霸畿内的三好家族,在十年之内坠入不可挽回的深渊。而义继与三好三人众最后时刻的奋战,只是三好家武士精神所绽放的昙花而已。
然而我忘不掉那在清水寺,看到年轻的义继与久秀相觑间的会心微笑,即便那是多么的不经意,总让我后来觉得义继其实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或怎么看他。
从女儿家的心思想来,或许他也和我差不多,觉得跟谁在一起更舒服些,就喜欢在谁身边,跟他在一起。
记得那我和自己暗暗喜欢的男人一起漫步,拿着零食边吃边走在长街上,既揣着不出的窃喜,心里更感到无比的安宁与满足。从来没有忘记那一,我们浑然未觉身后汇集了越来越多跟随簇拥而至的人,只觉那条街很短。
回来后我听,信长集结大军攻击胜龙寺城,打出铺盖地“永乐通宝”大旗,威震四方。
他从那条街上洛,直入皇廷。见到信长前往京都的雷霆万钧般上洛行动,执中枢牛耳的三好义继、久秀等人了解到信长的实力而臣服,其它隶属于三好三人众的势力多数逃亡,剩余的也纷纷投降信长。至此,从三好长庆以来,当权的三好家族面临信长闪电般迅速的上洛仅半个月就垮台,信长拥立义昭为将军。义昭劝信长担任副将军之位,信长看透了将军家的盘算并谢绝之。义昭遂有自立之心,要抛弃信长,不料被信长和整个时代抛弃。
按照当时将军家的惯例,未能获得继嗣地位的将军之子都要出家,义辉的同胞弟弟义昭早年被送入佛门,入兴福寺一乘院出家,取名觉庆。本来他一生应该是在僧院中度过,不料永禄八年,觉庆法师的兄长十三代将军义辉遭刺杀,义辉的堂兄义荣在三好三人众和久秀拥立下占据了将军之位。对于义荣而言,义辉亲弟弟觉庆的存在显然是一种无形的威胁。当觉庆的弟弟鹿苑院院主周暠被谋杀后,觉庆便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下一个被暗杀的对象,继任鹿苑院院主的弟弟周皓也被久秀诱杀。由于害怕杀害觉庆会引发兴福寺僧众的敌视情绪,久秀没有杀害觉庆,而是将其暂时囚禁在兴福寺。兴福寺僧兵们的中立态度,使觉庆毫无依靠,而义荣这边则为了防止觉庆逃走,派人监视一乘院。就在觉庆山穷水尽,等着受死的时候,前将军义辉的旧臣藤孝向他伸出了援救之手。觉庆在藤孝精心的安排下逃离一乘院,向“越后之龙”谦信、“甲州之虎”信玄、九州豪强贵久与义久父子等各诸侯处分别送出了请求援助的书信,并号召各地的势力支持自己成为将军。
然而只有信长以上洛的行动响应了他的号召。就任将军之后,义昭尊称信长为“御父”,以寻求信长对幕府的支持。此后信长便扩大权力并限制义昭的行为,义昭与信玄、元就、谦信、义景、浅井、本愿寺显如等各方势力联合反制信长,形成对信长的包围;但是都被信长打破。元龟四年信玄病死,对信长的包围趋于瓦解。同年信长举兵将义昭放逐,室町幕府就此灭亡。
晒干的盐腌带鱼绷直如剑,有的干鱼又隐约像刀的形状。这个东西叫咸鱼,不少人爱吃。
堺市卖咸鱼卖得最好的大概是利休他家。招牌是“千家咸鱼”,由于“家”字写的不好,而且显得模糊难辨,有些人念成了“千年咸鱼”。
每清晨,千利休早早就闻鸡起舞。洗漱完毕,他取出一条又干又硬的咸鱼,绰握在手,捏个剑诀,在晨曦中舞剑。
舞完咸鱼之后,他就抹茶自饮。然后忙他的生意去了。
同属茶艺中人,不同于利休喜爱的抹茶,我师傅情有独寄的却是煎茶。
煎茶法不知起于何时,陆羽《茶经》始有详细记载。在汉唐先后产生了煎茶之道、点茶之道、泡茶之道。据点茶之道在中原早已消亡,唯有泡茶之道尚存一线生机。唐宋元明,这几样茶艺门道先后传入我们这里。这儿的煎茶之道源于广东潮州的工夫茶,经本地茶饶崇新改易,发扬光大,形成了我们这里的“抹茶道”、“煎茶道”。茶道发源于中土,盛兴于我们这儿。这里的煎茶道保留了中原煎茶之道的精髓,并以此为基础发挥极致。
这里的人们也跟唐代一样,热衷蠢。唐朝《封氏闻见记》有这样的记载:“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然而流传到我们这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诸侯豪族们附庸风雅成癖,更为推波助澜。
室町末期,相对于从前各种由皇室、贵族、武家、文士、僧侣、富人垄断的主流茶会,由平民百姓组办的饮茶活动“云脚茶会”也开始出现,在这些初期的平民茶会中,奈良的“淋汗茶会”非常着名,它采取的草庐式建筑后来成为茶道建筑的典范。在我师傅这里,就是以草庐为茶庐。其尊奉的茶道先哲有唐朝《茶经》的作者茶圣陆羽和在少室山茶仙谷茶仙泉隐居时写下《茶谱》、《七碗茶诗》的唐朝诗人卢仝。
有乐虽然号称利休门徒,不过千家并没把他算进去。利休的不审庵由江岑继承,属于利休正统的嫡脉。
其实有乐之道,似乎更接近于我师傅这一派,而且杂揉了很多其它东西,包括不知哪儿弄进来的东西。他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仿佛与己无关。世俗置否,他也不以为意。自得其乐,这便是有乐流的精神。
他把我领进家里之后,我就常常看不着他影儿,大多数时候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会不会是找利休去了?”听闻我探问,藤孝摇头道,“不好。”
“不好,是什么意思啊?”由于我不明白,藤孝啧然道,“不准。按他今应该会去找利休,去的话恒兴大概会跟他一起去,免得他又半路不见了,猴年马月才露面。不过恒兴也不见了,或许有乐去不成也不定……总之,你别管他,你自己玩你的。我们都习惯他这样了。”
我纳闷地问:“光秀在那边干什么呀?”
“找衣服,”藤孝拿着一簇带枝儿的竹叶遮掩脐下,探头张望道,“他撅着股在院子里伸竹棍儿挑取信正晾在杆子上的衣衫。刚才你从窗子那里看见信正没有?”
“看见了,屋里还有好多书。”我伸着脑袋望了一望,问道,“不知是什么书啊?”
“哦,他胡编的古里古怪故事,没人看的。”藤孝微笑道,“记得书名好像疆星河古什么穿越’之类……总之,不知所云。你不要跟信正话,他会把你晕,弄乱脑子还是轻的,我儿三斋信正没事就喜欢钻研琢磨一些古里古怪的名堂,包括崂山术、道家的羽化飞升、仙家的九重之境各个入口进出寻奥、外飞槎、奇肱国飞车、玉米和蜜蜂的神秘来历与金星的奇怪关系溯源、茧等等莫名其妙的东西,结果汇集成书,没人看得懂。”
我听得好奇心难抑,忍不住要去拿一本来翻看,忽听信正在屋里道:“外边是谁在偷我衣服?光秀大人和幽斋吗?不如进来陪我喝杯清茶,等一下我送你们两件干净的长衫。”
本来我已绕到窗后,探手刚要伸去拿堆陈及窗之书,趋身之际,却被树枝搭衫,此时闻听信正在屋内又道:“外边还有谁?都请进来罢,好久没冉我这儿作客了。”藤孝与光秀互打手势,不知有没拿到衣衫就溜开了。我一挣身,被树枝勾开了衣襟,只见一人从树后转出,拉我避去树影里边,抬指贴唇,低声道:“嘘!你衣衫不整,别被人看见你这个样子,露出酥胸多不雅观!”
“啊,我露胸了吗?”我闻言忙要掩胸,那人眼光疯狂而觑,忽有所见,啧然道:“胸脯上有明显的手印,究竟是谁留下的‘咸猪手’痕迹?”
我低头瞧了瞧胸口,红着脸道:“先前爬出池子之际,似乎昏暗中不知被谁摸了一把,当时忙于躲避你拿来的那个炸鱼之物,也没在意……”眼光疯狂之人冷哼道:“如此大事怎么可以不在意?这分明是‘禄山之爪’,不是一般的‘咸猪手’袭胸这么简单。”
“谁的爪?”我听了一怔,不由讶问。眼光疯狂之人拉着我往树丛间乱走,没回头地道,“安禄山。你没听过这个人吗?”
“刚才我被一个名叫安禄山的家伙摸了吗?”闻听我愕问,眼神疯狂之人转面道,“安禄山这家伙摸的是杨玉环,不是你。”
我听得摸不着头脑,掩胸而行,问道:“是不是‘贵妃醉酒’的那个杨贵妃被摸了呀?”
“对,然而这里重点不是讲醉酒被摸。”眼神疯狂之人道,“所谓‘禄山之爪’这样有名的掌故你没听过?安禄山仗着唐玄宗的宠幸,经常进宫胡玩,一有机会就摸杨贵胸……啊,不是……摸杨贵妃的胸。为了保护胸脯,不被‘禄山之爪’抓坏,据杨贵妃发明出了胸罩这个东西,后来这个神奇的发明通过丝绸之路流传到了西方,聪明的妇女们进行了种种改进,使之广泛应用,此后方兴未艾。”
我听了之后如坠云雾里,懵道:“然后呢?”
“这个故事的重点不是然后,”眼神疯狂之人道,“其重点是,安禄山这个家伙胆敢在唐明皇眼皮底下对其心爱的贵妃干出这种动作,可见他内心里暗藏的不轨之意其实一直以来就掩饰不住。后来安禄山举兵反叛,并不奇怪。因为一直有蛛丝马迹可寻。日前你曾含蓄提醒过我,委婉地要心祸起于萧墙之内。我听了之后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直到先前我被‘咸猪手’摸股,刚才你又遭‘禄山之爪’袭胸,足以引起我的警惕。在我眼皮底下竟然发生这种无耻勾当,看来我们当中有安禄山。更确切地,先前安禄山那样包藏祸心的家伙就躲在我们泡澡的池子里面。你,他究竟是谁?”
“我有提醒过你要出事吗?”我闻言难免纳闷道,“不知你们这里会出什么乱子啊?先前他们还劝我留下来就没事了呢……”
“谁没事?恐怕迟早将会有大事要发生,”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然而你就爱卖关子、装糊涂,不爱跟我明。从就会跟我打哑谜来着。先前连我都被偷袭了,究竟是谁干的,你心里就没一点谱吗?”
我红着脸道:“我干的。”
“什么?竟然是你……”眼神疯狂之人听了一怔,我连忙又道,“先前我觉得是你从水里伸手掐我腰股一把,我忍不住也掐还你一下,咱俩扯平了对不对?”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光秀或者秀吉……”眼神疯狂之人懊恼道,“那又是谁摸黑趁乱偷袭了你胸脯,并且在酥胸上留有鲜明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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