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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时无英雄(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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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尽处,掩映不住高檐朱瓦,气宇巍峨。然而厚门紧闭,任凭许多儒巾之士糜集央告,无人理睬。

数名方巾男子跪呈于庭前,展开巨幅斗大的“冤”字。

“不冤,”一个大胖子在山上的凉亭里顾盼自雄的道,“我看一点儿也不冤。”

“大将军,”亭边一位苍髯老者微躬道,“那些太学生围在幕府门外,拼命为嵇中散喊冤,诸多名士连日亦奔走呼告,发动宇内舆论,吁求赦免其死罪,更有甚者,拉出望族耆宿,联袂纷请将嵇康发往太学任教,而不是诛雅士于市井,形容此如煮鹤焚琴,暴殄物……”

“高雅之士?”大胖子在镜前画着浓妆,面孔微侧,睥睨道,“我就是要煮他的鹤,烧他的琴。谁让他不跟我合作,好好演一台戏给世人看我司马家的心胸何其广阔,我原本有心起用他,却对我屡番征召不理不睬。自命清高!”

“可他毕竟是一代名士,”苍髯老者在亭外拜禀,恳声道,“盛名之下,其清誉非同凡响……”

“竹林七贤很了不起吗?”大胖子抬扇驱赶萦绕耳边的蚊虫,不耐烦的道,“他就是被虚名所累,把名声看得太重。致有此祸,你看那个阮嗣宗,人们怎么排也把他排在嵇中散前边,名气比他大吧?可阮嗣宗就是比他会做人,肯跟我混。偶尔放低身段,这样才有饭吃,更何至于丧命?然而我身边也不无妖人作祟。你去跟钟会这子,不要在背后搞三搞四,别以为我不知,那些太学生是谁挑动出来包围我家的。难道嵇康不是被他构陷才让我乘机定成罪名么,钟士季怎竟又跑到背后去搞我的鬼?他也算个文人,行事真是不知所谓!几十岁还不肯结婚,仍跟妈妈住。其母亲临终时托人让我和兄长司马师想办法劝服他也无济于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且念他向来是我重用的心腹辅臣,暂不计较。只要他赶快起程,动身去为我灭了蜀汉,把阿斗活捉回来给我,让我来亲自纪念刘备托孤有何意义。你有何意义?我看没樱”

虫子嗡一声飞出亭外,萦然转上苍梢。旋又掠落山麓,悄栖一人肩头。

那人长发飘散,仰脖举壶,临渊自饮,意气阑珊的摇头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随即拔剑削树,唰唰数撩,不落片叶。走开之后,树才在身畔折倒。那人在山风吹拂中倒酒洗剑,借着酒意,激发清啸,惊动漫飞鸟纷飕而起。他在翼影乱目之间,醉眼乜觑,吟道:“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收剑入鞘,一脚迈出,却踩了个空,沿着斜坡翻滚而落。

那人叫了声苦,酒壶与剑飞上半空。往下翻堕的途中,经过几簇幽篁环绕清泉潺流之处,有个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弹唱:

“夜不能寐,清风之下操琴起。

那自言是凤荒鸟儿何时才能再飞回来?

一生一世两相随。”

眼望飞虫萦回眸前,我抬手去捉,却没抓到。珠子晃转而出,收了飞虫,朝我眨闪而隐。有乐摇扇兴叹:“魏晋名士的放达超脱,我们学不来。”

“这是什么时候呀?”长利似自摸不着头脑,在旁憨问,“先前怎竟突然从三国赤壁一下子闪过来这里了……”

“竹林时期。”宗麟嗟然之语从雾野传来,在前边微喟道,“随着司马家族强势崛起,三国时代已然接近尾声。正始十年,曹爽被司马懿所杀,司马氏独专朝政。正始之后,阮籍与嵇康、山涛、刘伶、王戎、向秀、阮咸诸人,同为‘竹林之游’,史称他们为‘竹林七贤’。后人通常把竹林七贤的学术思想活跃年代称为‘竹林时期’。”

长利憨问:“刚才珠子炫技调出飞虫所摄画面给我们看到的那个大胖家伙是谁呀?”

“司马昭。”信孝闻着茄子道,“嘉平六年,曹芳欲废司马师,改立夏侯玄为大将军。计划泄露,夏侯玄等人被司马师诛杀。司马师废曹芳,立曹髦为帝。司马师眼睛有瘤疾,经常流脓,掌权后屡临不断有人举兵谋反,使他惊吓过度,病情加重,致使眼睛震出眼眶,死后由兄弟司马昭接掌权柄。”

“高平陵之变后,权臣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相继成为曹魏集团的幕后执掌者。”宗麟的嗟声在雾林里传来,回荡耳边。“同为名门公子,钟会与司马兄弟可能在年轻时就有所交往。由于钟会早年受到司马师赏识,成为司马家族的重要幕僚。夏侯霸因害怕司马家族迫害而投奔蜀汉,姜维问及魏国之事时,他特别指出:钟会虽然年少,但如果被魏国重用,则必会成为蜀汉、东吴之患。曹髦也看到这一点,他即位时,便赐与钟会‘关内侯’的爵位,加以笼络。钟会私下对司马师评价魏帝曹髦:‘才气可同曹植相比,武略类似其太祖曹操。’而曹髦也看透了司马氏的狼子野心,他被杀之前曾:‘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后来有人疑心钟会在司马昭耳边献谗诬称嵇康也过类似的话,其实人人都知司马氏包藏祸心,私下里很多人亦过此类言语。”

“你们都是冤枉我的,”面有病容之人从树后露出猫熊一样的黑眼圈,不安道,“其实我没他什么坏话。我是清高的,你们看我刚才弹的琴就是心声。仿佛高山流水一般,充满了清韵。我从就有才艺,博学多闻,尤其精通玄学。由于我已故的父亲乃着名书法家钟繇,而我亦在书法上有相当造诣,我曾经仿冒外甥荀勖笔迹,写信去他妈妈那里骗取荀勖收藏的宝剑,连他母亲也辨认不出字迹真伪。除了擅长效仿别人笔迹之外,又精通文赋,而且我也会弹琴。至于我常跟妈妈住,那是因为我专心学问,忙于思考人生,而致生活不能自理。我明年要过四十岁生日,打算灭蜀后趁胜在成都开个盛宴,可惜妈妈不能来一起吹蜡烛庆祝……”

“他是严母教大的。”信孝抬茄遮嘴,侧头在我耳边声道,“钟会五岁丧父,此后的教育是由母亲独自承担。其母张昌蒲在教子方面颇为严厉。钟会四岁时便被她教授《孝经》,七岁诵读《论语》,八岁硕诗》,十岁硕尚书》,十一岁硕易》,十二岁硕春秋左氏传》和《国语》,十三岁硕周礼》和《礼记》,十四岁读其父钟繇所撰写的《易记》,十五岁就让他进入太学进行深造。他从迷恋玄秘之术,喜欢修真、学仙,并有此类着述问世。尚在弱冠时,便与玄学名师王弼并称。这位聪慧幼童成名很早,却一直像不会长大的孩子。他完全不懂跟女人相处,亦无兴趣婚娶生育。却热衷于追名逐势,二十出头就参予朝政,不久升迁为司隶校尉。虽然身在外任,但朝廷大事务和官吏任免之权,钟会无不插手。名士嵇康等人被杀,都是出于钟会的谋划。”

“没樱我没谋划什么,”面有病容之人伸来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心翼翼地挨近道,“我怎么会舍得让自己追慕而求之不得的偶像死去呢?你们快教我怎样使人消失又出现的神仙术,让我赶去施展给他看……”

“我是清白的。”信雄发出甜嫩的声音。聚在道边围观他的一众方巾之士皆点头,为首那人却摇头道,“不,我不是问你自己清不清白。刚才是请这位不知哪来的朋友先别忙着在旁边看热闹,趁大伙儿在场,挺身发表一下意见。”

“什么意见呀?”信雄在条幅下愣眼道,“我是清白的。”

“不是问你清不清白。”为首那文士指了指他们拉起的条幅,啧然道,“我是要请你勇敢地出自己的心声,不要掖着藏着。再问一次,这位刚放学的朋友。你对我们呼吁‘还嵇中散清白’有何看法?倘如你也跟我们一样,认为他是清白的。便跟大伙儿一起去向都督府慨然陈情如何?你的嗓子很好听,我们需要你发声……”

有乐招手道:“信雄回来,不要跟他们一起閙事。文人没啥用,书生遇见兵,有理也没辙。别去招惹了司马昭,你看他比幸侃还块头大……”长利憨问于旁:“谁知晓那边大路上这样喧闹是什么情况?”信孝闻着茄子张望道:“嵇康临刑,三千名太学生集体吁请朝廷赦免他,并要求让嵇康来太学任教。此事发生在景元四年或者景元三年,结果是司马昭没有理会。”

“咦,陈西?”面有病容之人探头探脑,忽有所见,从树后伸半张脸招呼道,“我让你多忽悠些人去吵闹不休,为此不惜磕破头、流点血,甚至教个别朋友以死相谏,做足感动场景。务必缠到朝廷诸公纷纷出面,帮着劝司马公肯稍微让步,然后我好暗中斡旋。你怎么才凑到这点儿人,折腾半还在这里,连一个过路的学生也拉不动,还指望你能帮我干什么?就凭你这样,以后别想升官了……”

为首那率众引臂高呼的文士似乎听到有谁在道旁树影幽荫下低唤,兀自转头乱望无觅,旁边诸士却纷惊变色而呼:“大家快逃,我们看见瘟神了!”有乐闻言一怔,停扇不摇,惑望道:“啊?瘟神在哪儿……”

一时之间,满街的人纷逃惶避,路边摆摊的百姓也慌忙收摊,店门接连关闭。有个女孩惊呼,发出绝望般的哀鸣,边奔边喊:“瘟神来了!”

“我噗喂!”面有病容之人朝着瞬间空荡的街头连呸数下,加以唾骂,“呸死你们一个个!我是‘瘟神’,有什么事实根据没有?还吓成这样,条幅和标语幡帜也不要了,竟丢了一地……”

有乐连忙抬扇遮鼻,后退不迭,讶问:“你是瘟神?民间传中的瘟神真的是你?完了完了,看来我们逃慢啦……”

“由于他以经常陷害人而出名,一贯名声贼臭,后来竟因而封神。”信孝闻着茄子退避,道。“钟会在后世被奉为瘟神,名字通常写为钟士季、钟仕季、钟仕贵。从干宝《搜神记》所载中可以知道,六朝时已经有把钟会亦即钟士季当作专管人生病、死亡一类事务的‘三神将’的相关信仰和传。成书于六朝的《太上洞渊神咒经》卷十一中,有七个瘟神的法,钟会亦即钟仕季名列其郑到了南宋,则开始成是‘五瘟鬼’,将他称为‘领万鬼行恶毒之病’。成书于元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则记载钟会亦即钟仕贵为‘五瘟’中的‘冬瘟’。”

“不要听他们胡,”面有病容之人愤然朝瞬间萧条的街头乱吐口水,随即转面申辩道,“这都是别人出于无知和嫉妒,信口乱盖的!其实我除了生来口臭,并有少许狐臭以外,身体向来很好,一顿能吃五六汤匙饭,真的没什么病。时候我在太学看见一盆花开得娇艳,就伸嘴去哈了一下,没想到这口气把鲜花弄凋落了。那班太学生就乱给我开外号,我是‘瘟神’,所经之处草木皆死。这完全没有事实依据,为了反驳他们,我精研玄学,写出多本专着……”

“不想听。”有乐拉着信孝忙跑。以扇掩鼻奔过来,朝树影后边探眼而望,问道,“你跟信雄偷偷摸摸躲到树后亲嘴是吗?”

“哪有?”我咂着嘴从树影里走出来,道,“他拿东西让我尝一口而已。”

有乐似仍怀疑的端详,问道:“尝什么?”

我微抿浅涡的回答:“鸡肉。”

长利拉住信雄,见他手拿鸡腿在吃得满脸油腻,讶然询问:“信雄,你从哪儿弄来的鸡腿?”

信雄用鸡腿指了指幽篁环绕清泉潺流之处,边啃边:“那个叔叔给我吃的。”

“你怎么可以吃呢?”宗麟在前边背着手转觑道,“这是砍头鸡。”

我不解的问道:“什么啊?”

“专门招待给死囚犯人吃过就砍头的鸡。”宗麟看着信雄吃得津津有味,皱眉解释道,“疆砍头鸡’,端上来的时候便没有鸡头,只有一大块肉。”

有乐连忙从信雄手里抢下,放回碗盆,转朝树下盘腿而坐的一个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啧然道:“你干嘛给他吃,自己却不吃点儿再上路?”长利拉着信雄拜谢道:“先生太客气了。却怎么不垫个肚儿,只是饮闷酒……”

“我吃不下。”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随手拨弄着琴弦,面色惨然的道,“他想吃就给他吃,不用担心。头不该落地的,吃啥都不会有事。我没吃这个鸡,过一会儿也要砍头。唉,命苦啊!就这样死掉,真冤!委实太冤了,更冤是连累了我的好朋友。家门不幸,竟让嵇中散这样高雅出众的一代名士也因我家里的丑事,跟着我一起被砍头……”

“什么丑事呀?”长利憨问于畔,“这哥们是谁?刚才听他弹唱还挺好听,怎么就要死了呢?”

“吕安题凤,这个成语听过没有?”宗麟在前边树影里道,“此人便是吕安。嵇康和吕安是好朋友,每当想念对方的时候,即便远隔千里,也要乘车前来相会。一次吕安来访,恰好嵇康不在家,他的哥哥嵇喜出来迎接。吕安不进去,只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就走了。嵇喜没有醒悟过来,还沾沾自喜。其实,‘鳯’字拆开就是‘凡鸟‘二字。”

“曹魏名士吕安,名‘阿都’。”信孝恍似记起,晃着茄子道,“三国时期魏国大臣,冀州牧吕昭次子。志量开旷,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交好中散大夫嵇康。受到钟会诬陷,随同嵇康一同遇害。吕安仰慕嵇康之为人,引为至交,也与向秀为友。至于他家的丑事,无非出于男女私情,却引起大祸。吕安之妻徐氏貌美,其兄吕巽用酒灌醉徐氏,将她迷奸。事后,吕安想要告发吕巽并遣走妻子徐氏,先向好友嵇康询问意见,嵇康则劝吕安‘家丑不可外扬’压下此事,而吕巽心不自安,便先诬告吕安殴打母亲是为不孝,使吕安流放边郡。吕安引嵇康为证辩诬,被钟会进谗。司马昭将嵇康、吕安收捕下狱。不久,俱杀之。这一对难兄难弟,究竟谁牵连谁,还真不好。也有人认为因嵇康简傲了钟会,且对司马氏集团不满而丧生,还株连了吕安。”

宗麟在前边树下回望着道:“吕安亦为魏晋时期名士,恃才傲物,蔑视礼法,与‘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是至交好友。两人居处南地北,但‘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后人遂用‘相思命驾’称颂朋友间的思念寻访以及深情厚谊。他虽与嵇康交好,却瞧不起其兄弟嵇喜。‘吕安题凤’便是讥讽嵇喜庸才,俗不可耐也。这个嵇喜为人所鄙视,也是有前例的。阮籍不经常话,却常常用眼睛当道具,据《晋书·阮籍传》载,阮籍善于作‘青白眼’,正眼相看,称为‘青睐’;斜视露白,称为‘白眼’。他见到不欣赏之人,便用白眼相对。阮籍遭母丧,嵇喜来吊唁,阮便作出白眼,嵇喜不高胸走了。嵇喜之弟嵇康听阮籍丧母后,带上酒,挟着琴来看望他。阮籍大喜,便露出了青眼。”

“阮籍在后面,”旁边一个伺候之人以下巴悄示道,“他又醉卧清泉之畔了。先前不知从哪儿掉下来,仿佛从而降。一落地又不省人事,眼看好朋友要走,也不醒来相送,唉!”

“阮嗣宗虽似终日沉醉,”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叹道,“其实他心里醒着呢。阮籍官至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修文的同时还兼习武,其身轻如燕、剑术出尘。又比我们会做人,爬得再高也摔不死他。司马氏的心腹钟会拉他去品茗茶叙,曾多次探问阮籍对时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应付掉。司马昭本人也曾数次同他谈话,试探他的意见,他总是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来敷衍过去,使司马昭不得不‘阮嗣宗至慎’。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阮籍竟大醉六十,使事情无法进校但他又能尽量不跟司马家族对立,竟肯长期在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身边从事各种官职,司马昭正式实施其篡权之际,假意谦让一番,然后再由公卿大臣‘劝进’,当时阮籍担任步兵校尉之职,受命执笔写《劝进表》,但阮籍依旧喝酒,等到使者来催稿时,阮籍只好带酒拟稿塞责。”

“他活得看似浑浑噩噩,其实内心很挣扎,”宗麟在树影里嗟然道,“历代关于‘竹林七贤’的排序,阮籍总是名列第一,可见阮籍在士人中的名望之高。他崇奉老庄之学,处世方面则采取谨慎避祸的态度。因为三岁丧父,由母亲把他抚养长大。父亲死后,家境清苦,阮籍勤学而成才,赋秉异,八岁就能写文章,终日弹琴长啸。自幼好学不倦,酷爱诗书,同时也培养出不慕荣利富贵,以道德高散乐安贫的古代贤者为效法榜样的志趣。阮籍性格孤僻、轻荡,年少之时,有一次随其叔父到东郡,兖州刺史王昶与他相见时,他‘终日不开一言’,王昶‘自以为不能测’。最终却空有济世之志,屈从时势,辜负了他曾经登临楚汉古战场之时抒发的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信孝伸着茄子,给醉卧溪边之人闻了又闻,见犹酣趴不醒,转头道:“阮籍嗜烈酒、善弹琴,喝酒弹琴往往复长啸,得意时忽忘形骸,甚至即刻睡去。时人多谓之痴。而司马氏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内心倾向于曹魏宗室,对司马氏集团心怀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世人常问,阮籍敢于变着花样挑战司马家族权威,为何能全身而终?”

醉趴水边之人喃喃的咕哝道:“冉中年,学会怂一点。”

“你早就怂了,一直这样。”面有病容之人忽从树后露出半颗猫熊似的眼圈,窥探道。“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山涛已经不大能懂,我们自然更难以看得懂他的诗了。他诗里也神仙,然而他其实是不相信的。但我不一样,我真的很相信。尤其刚才亲眼看见了神仙术的展示,就更想学几手。”

眼见宗麟转身欲行,有乐忙拉着我追去宗麟背后,道:“还要去哪里?我们别再四处乱撞了,不知你要干什么?这里充满了高雅的人,多的是琴……”

“是琴就能用么?”宗麟负手自走,冷哼一声。“你知道琴有多少种?就会乱弹琴!”

面有病容之人忙从树后捧琴而出,殷勤来献,目光热切的道:“其实我真的很高雅,从不乱弹琴……”

“走开!”树下有个劈柴之人抬起破笠低遮之脸,憎然道。“你还好意思跑来露面?还嫌陷害人不够吗?”

“这儿就有一副好琴,”有乐拉住宗麟,指着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膝前,道。“不如跟他借……”

“就会乱盖!瞧你们的……”面有病容之人啧出一声,摇头道。“我哪有陷害谁?”

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突然拿琴砸打,吓他一跳。旁边那个伺候之人见琴在树上砸坏,不无惋惜道:“可惜这副好琴!”有乐咋舌儿道:“咦,怎竟砸坏掉啦?”

面有病容之人避到树后,露出半颗猫熊似的眼圈,窥见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只是拿琴击树,而非打他。稍微放心,转出来道:“你急着砸掉乐器,就不能在临刑时候与你那生死之交嵇大夫来一段琴瑟和鸣了。可见还是修为不够,沉不住气。‘竹林七贤’没你的位子,也是有原因的。我从来觉得你只是附庸风雅之人,家里一堆烂事,却因而连累了我偶像嵇中散,搞成这样都怪你!”

“不想跟你话。”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忿然掷琴,转身向众人揖拜,含悲告辞。“宁愿先行一步,就此别过。”

“你们从来不爱跟我话。”面有病容之人忍不住跟在后边,朝那白衫男子背影唾骂。“一个个自命清高。我跟你们有什么分别?我也是文人,本身属于书法家、玄学家。精通文赋,写的散文有哪篇不比你出色?却不肯理我,大伙评评这个理……”

信孝以茄子遮鼻,欲避不及,被拉过来理论,无奈唯有歪头道:“钟会亦是活跃于曹魏末年的玄学家、理论家和文学家。后人评价曰:‘览其遗篇,彬彬儒雅,有建安七子的余泽。’学界将钟会赋归为赋,他的赋以咏物者居多,佣孔雀赋》、《菊花赋》、与荀勖并作《蒲萄赋》等等,《遗荣赋》与《怀士赋》亦可见残章。作风略近于建安辞赋。钟会时候便与王弼并论而知名。着佣老子道德经注》二卷、《周易尽神论》一卷、《周易无互体论》三卷。钟会撰《四本论》对魏晋之际思想界的重要议题‘才性之辩’作出分析研究。其他还佣移蜀将吏士民檄》、《母夫人张氏传》、《与吴主书》、《与蒋斌书》、《与姜维书》、《太极东堂夏少康、汉高祖论》等。以及《刍荛论》五卷,隋唐时将其归入杂家着作,约在宋元亡佚,仅存残章。钟会死后,从他家获得一部书,共有二十篇,名蕉道论》,实际所论却是法家刑名之学,文章像是钟会所写的。”

“哎呀?”有乐不由惊讶道,“没料到你除了忙于搞东搞西之外,还有空写这么多东西?我哥写东西其实没多少人看的,写再多也是浪费工夫,而且还容易不心招惹是非。所以我一般不写东西,没事就冲茶,然后坐着发呆……”

“难怪他从就备受司马师赏识,”宗麟蹙眉道,“司马师不满意虞松所作的表,虞松苦思冥想也不知道怎么更改。钟会只在表文上改动了五个字,司马师看后极为赞赏,是为五字客的典故。”

“你们看看,”面有病容之人跟在那白衫男子背后喷沫道。“我写了这么多东西,嵇康他们还不爱搭理我。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文人,最重要须有风骨。”宗麟皱着眉头道,“不仅要会写东西,还要有骨气。不卑不亢,始终如一。这份硬朗之气、笔直之躯,不只对外,还要对内。二者缺一不可。少了其中一样,便要沦为贱骨头的奴才之辈。面对外虏番夷,我们不能奴颜婢膝。同样也不要在任何地方的权贵势力跟前奴颜婢膝,趋炎附势。若少了这份硬骨,气节上便有亏损,也就不能怪别人瞧你不起。”

“其实‘晋’,虽算得是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之一。”珠子在信雄耳后细声细气的嘀咕道,“后来还有更黑暗的年代。严酷有过之,而无不及。后世曾有人引述诗人叶夫图申科的话来解释自己的沉默。其引用的一首诗中写道,在伽利略的时代,另一位科学家也‘清楚地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但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在刀枪的威胁下还能什么话?即使你想,也最好不要。任何进一步的意见‘都会引发直接的风险’。”

“趋利避害是人跟其它生物一样挣扎求存的本性,”宗麟叹道,“这没什么不对。但若以‘士’而论,对于‘士人’的要求便须高于别人。毕竟‘士’有别于一般人。无论文士还是武士,人生面临考验,行事须用‘向死而生’这四个字,来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尊严。真正的勇士战斗,不是因为他讨厌眼前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爱身后的东西。”

有乐抬扇遮嘴,忍不住低言道:“做人很难。还是别教他做人了,你这样会害死他……”信孝拿茄挡嘴,声道:“他已经被害死了。最多不过一年,他会勇敢地去死。同时将会死很多人,包括姜维、邓艾、夏侯霸。史称‘钟会之乱’,降伏蜀汉不久,由于他仓促起兵讨伐司马昭,导致兵变。钟会与姜维死于乱军之中,终年四十岁。魏军无人约束,成都大乱。刘禅投降后,命令姜维向魏军投降。姜维打算利用魏将钟会反抗司马昭的时机以恢复汉室,但最终无力回,姜维惨死之尸体被剖开,发现其胆如斗大。乱兵到处掠夺,死丧狼藉,钟会帐下将士数百人被戮。姜维妻子儿女皆遭残杀。原蜀汉太子刘璿、左车骑将军张翼、汉城护军蒋斌、太子仆蒋显、大尚书卫继等也被乱兵所杀。关羽家被庞德儿子庞会灭门。田续杀掉邓艾父子,邓艾在洛阳的诸子也都被杀,其妻和诸孙流放西域。由于钟会未娶妻,收养其兄二子。钟邕随钟会作乱,一同被杀。司马昭代表魏帝曹奂下诏,念及钟繇、钟毓的功劳,仅处死钟毅和钟邕诸子,赦免了钟峻、钟辿,有官爵者如故。司马昭默认向雄给钟会收尸。是夜,司马昭大哭,悲痛莫名。”

路边有个抱薪的散发之人目送白衫男子背影洒然而去,不禁悄自拭泪道,“我们可以因告别而感伤,但无需为告别而绝望,何况我们已然没有绝望的资本。”

披垂长发的白衫男子临刑之际,眼望远处,口中轻声吟唱:“夜不能寐,清风之下操琴起。那自言是凤荒鸟儿何时才能再飞回来?一生一世两相随。”

“他向嵇康拜别没有?”闻听有乐悄询,道旁一个来回假装清扫树叶的蓬发垢面之人揩泪道,“或许拜别过了。也许没必要,毕竟他们将要从此长在一起,不再遥相思念,各一方。”

面有病容之人从树后探出不知为何妆容模糊的黑眼圈,哂然道:“向雄,你知道什么?就会在那儿信口胡扯。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乱起,其实吕安唱歌,心里想的未必是你以为的那样,别我不晓得,他思念的是已故的徐凤。”

有乐转面愕问:“徐凤……啊不是,徐凤是谁呀?”

“他老婆。”面有病容之人挖过鼻孔后,吮着手指道,“人们以为吕安恃才傲物,蔑视礼法,其实他很看不开。倘若他果真是蔑视礼法,这事情根本就不会成为多大个事儿。结果他一闹,不但他老婆死了,还祸及他自己,更牵扯到嵇康也跟着遭殃。拿不起、放不下,就是这样。行事拖泥带水,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德不匹位,必有灾殃!真正的蔑视礼法,应该像阮籍那样……”

他一到绯闻,大家都凑过来听。长利憨问:“那样是哪样?”

信孝闻着茄子道:“阮籍好酒,他家旁边就是酒店,女主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媳妇。阮籍常和王戎去吃酒,醉了就若无其事地躺在人家旁边睡着了,根本不避嫌。那家的丈夫也不认为他有什么不轨的行为。魏晋时期,男女授受不亲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阮籍全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嫂子要回娘家,阮籍不仅为嫂子饯行,还特地送她上路。面对旁饶闲话与非议,阮籍:‘礼法难道是为我辈设的吗?’”

长利不明白的问道:“‘我辈’是指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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