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 劳动使人自由(1 / 2)
王崇古不是神仙,他也不能无中生有,毛呢官厂初建的时候,他完全参详了当初刘伯温的军屯卫所制度,又参详了成祖文皇帝制定的住坐匠制度,毛呢官厂逐步变成了现行的官厂团造法。
而林辅成以反对派的身份出现,提供给了朱翊钧一个新的视角,去观察大明的新政成果。
松江学派的自由说,是逻辑自洽的,官厂团造必然失败,是因为资产回报率必然降低,这是一种必然的市场规律,而大明朝廷的过度干涉,必然会引发一个必然的问题。
那就是大明朝廷的负债,国债、船舶票证、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两种新上票证,和纸钞一样,在根本上,他们是债务,大明朝廷向民间的借债,随着资产回报率的降低,朝廷的负债,最终会变成左脚踩右脚,螺旋上天。
在林辅成看来,官厂团造有自己的局限性,官厂团造法的初衷是安置流氓,是以工代赈的典型,不是为了盈利为导向,而大明民坊,则完全是以盈利为导向,所以在大明整体负债必然增加的前提下,资产回报,这一现实问题,由民坊实现更为恰当。
要想实现,非常非常简单,只需要在松江府设立一个交易行就是,燕兴楼交易行在京师,完全受控于朝廷,朝廷管的太宽了,民坊根本不可能上桌吃饭,甚至朝廷、户部阻力很大,折腾了九年,也就三种票证。
在松江府设立一个交易行,允许民坊上桌吃饭,整体的资产回报就有保证了。
林辅成这個想法好不好?好。但眼下不能做,因为一旦设立到了松江府,交易行的投机性会无限放大,交易行本身促进工商发展的目的,就会完全变成一个大赌坊,交易行完全丧失理性,成为赌徒的乐园,庄家收割穷民苦力的利刃。
朱翊钧靠在椅背上,为了燕兴楼交易行扩张忙前忙后的大明皇帝,用过了晚膳,在批阅剩下奏疏的时候,拿起了一份杂报,这份杂报是那份朱翊钧很喜欢的民报。
民报的内容有很多吃喝玩乐,还有很多的热闹可看,用的是俗文俗字,还有标点,识字的人,都会看得明白。
“这个耿定向办的这份民报,在京师已经成了最为畅销的杂报了,也是京师唯一一份每日刊载的杂报。”冯保将今日民报送到了陛
民报颇受欢迎,这不是朱翊钧在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导致大明官员人手一份,让民报能够维持生计,朱翊钧爱看民报这事儿,也只有冯保和张宏几个太监知晓,专门有人负责采买。
皇帝的喜好,也是大明的机密。
民报的内容和百姓们息息相关,才是民报如此畅销的原因。
别的杂报还在一月一刊,甚至是半月一刊的时候,民报已经实现了每日一刊,并且内容详实,广受大家喜欢。
“这是广告?陈记的澡豆?”朱翊钧打开,第一眼就被民报角落里的广告给吸引到了,一个很简陋的画,是一朵线条简陋的花,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澡豆的广告:澡豆,还是陈记的好。
显然民报找到了除卖报之外的营收方式。
张宏笑着说道:“陈家记的澡豆确实不错,正打算纳入皇庄售卖。”
王家的剪刀、陈家的澡豆、刘家的鱼油、王家的皮草,这是这份杂报上的广告,分布在四个角落里,显然耿定向步调不大,就只有四个小框框,这是一次商业化的试探。
焦竑,万历五年的状元,大明皇家格物院的格物博士,焦竑的老师是耿定向,耿定向在万历初年任南京提学,后来回京后在京师做了国子监的司业,这一坐就是四年,这些年,耿定向对官阶晋升兴趣不大,反倒是对《民报》颇为上心。
民报的内容很少涉及政治,多数都是讨论民生。
而今天的内容,也让朱翊钧眼前一亮。
头版内容是王谦化名虚怀先生,刊登的一份内容,而内容颇为犀利,《此心安处是吾乡》,副题是:论外室。
王谦还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正四品的官职,帮着海瑞反腐,王谦负责找线头,海瑞负责快刀斩乱麻,王谦在暗,海瑞在明,王谦帮忙找线头的法子,就是在外室身上做文章。
而这一次,王谦以虚怀先生为笔名,将他的研究心得刊登在了杂报之上。
王谦拥有大量的样本。
朱翊钧很清楚王谦的马甲,他不止一次用这个马甲写文章了。
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往岭南,苏轼有个好友叫王巩,一道被贬往了岭南,岭南在北宋时候,还是蛮荒之地,颇为危险,王巩有个歌伎寓娘对王巩不离不弃,追随王巩前往了岭南。
多年以后,苏轼和王巩再次见面,王巩让寓娘为苏轼倒酒,苏轼问寓娘岭南是不是很苦?
寓娘回答: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讲完了典故之后,王谦话锋一转,说起了大明的外室们生存现状。
外室比青楼里的花魁更加安稳一些,大家都是出来卖的,外室却比青楼的花魁生活安稳的多,因为顾客是固定的,伺候一个人和伺候无数人,难度完全不同,而且能养得起外室的,多数都是大官人,优质客户。
那,外室生活是不是很好?
王谦用一本流水账回答了这个问题,答案是否定的,外室通常生活并不优渥。
在王谦的大数据里,外室八成都是住在赁来的房子,有一成因为正妻无子能住进本家,剩下一成更加凄惨,则是住在青楼里。
那些大官人们总是说为外室买个家宅,令其安心,但几乎从无兑现,因为但凡养外室的都是在城里,而城里的宅子,极贵。
大官人养外室,为何不肯买宅子?没银子养什么外室?!因为大官人通常不止一个外室,而且很多时候,大官人之间,会经常把外室来回赠送,即便是住到了本家,得罪了正妻,正妻也会把这些闹得家宅不宁的‘妾室’送人。
连娶进家门的妾室都能送人,遑论这些养在外面的外室了。
在大官人眼里,外室,不过是个物件,连妾室也不过是个熟悉的物件,这种身份就决定了大官人不会过多的投入,所以买宅子几乎没有,多为租赁,或者干脆仍养在青楼里。
外室每月普遍能得到二到三两的例钱,而这衣食住行,除了住,其他都在这二两银子里面,胭脂水粉要钱、吃穿用度要钱、琴棋书画要钱,一个月光是这三样,就得二两银子之多。
没有胭脂水粉,大官人不喜欢,看不上眼,来得少,赏钱更少。
没有琴棋书画,留不住大官人,这以色娱人,不能只有色,也得有些才艺。
若是有了身孕,这大官人心善,给多点还好,若是大官人心狠,给了一点赏钱,稳婆要自己请,月子里的照顾的婆娘也要自己请,养孩子,也要自己花钱,孩子可是个无底洞,尤其是大官人的孩子。
花费这么多,还要生,这的确是给自己找罪受,但外室最大的心愿,就是住到大官人的本家去,到那时就不是颠沛流离了。
生孩子无疑是最好、最快的办法,有些外室生孩子难产,一命呜呼,大约一成左右,有一部分外室则生了孩子,孩子被抱走,自己因为生孩子人老珠黄,被抛弃的占了大半,生孩子的外室里,只有两成不到,能住到本家去。
住到本家,就是正妻的刁难了,连妾室都不是,可想而知,生活多么艰难,甚至还不如住在外面。
还有不生孩子的外室,却也攒不下钱。
一个外室一年下来,能留下几两银子呢?王谦给出的答案是:欠钱。
外室维持自己生活就已经很难了,可是这外室通常房里还有个丫鬟,这丫鬟的用度,都是外室去给,只能靠那一个月二三两的例钱,着实无法维持。
有专门的钱庄为这些外室放钱,那些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就四处兜售这些消息,做中人抽成。
若是大官人心善,钱庄上门讨要,大官人还这笔钱,但大部分的大官人都不是那么心善,多数都是直接赶走这些钱庄讨钱的人。
还不起钱的这一部分外室就又回到了青楼里,这个时候,已经过了花季,生意惨淡,还不起钱,就得想方设法,过去不接的客人就得接。
还有一部分不生孩子的外室,最怕的就是被大官人带出去参加诗会之类附庸风雅的集会,因为这意味着很有可能被换出去,这代表着大官人已经厌烦,被换出去之后,可能连赁的宅子,都得自己花钱了。
外室很少去大官人的府上闹事,因为大官人的府上,别的没有,门房、家奴还是有几个的,外室去吵闹,下场可能是乱坟岗。
相比之下,毛呢官厂的织娘,一年到头反倒是能留下二三两银子,甚至还能找到良配,那生活就有了盼头。
此心安处是吾乡,大部分的外室一生,从无心安之时,更无心安之初,甚至连钱都留不下多少,颠沛流离的一生,就是她们真实的写照。
外室如此,青楼里大部分姑娘,就更是如此了。
王谦这篇文章不算太松散,其主要内容就只有两个,第一个,就是如同奴隶一样依附‘大官人’生存,是强人身依附的关系,是无法安稳生活的,喜怒哀乐皆由他人;
第二个,则是劳动使人自由,织娘的经验和劳动能力是织娘的固定资产,不断的劳动,才能让自己获得自由。
即便是大量白银流入大明,物欲横流之下,多数的穷民苦力最好的选择,不是给人当牛做马,建立类似于佃户、家丁、外室这类的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而是依靠自己的双手去赚钱,雇佣的生产关系。
“王谦的这份文章很好嘛,选到邸报之上。”朱翊钧对这篇文章的评价很高,因为言之有物,还有详实的数据,给出了确切的观点,劳动使人自由。
朱翊钧终于看完了杂报,目光看向了分门别类的奏疏,问安的奏疏,皇帝也是要过目的,没人会阻拦奏疏来到陛于完成今日奏疏批复,伸了个懒腰。
今天的奏疏主要还是围绕着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土地会招来秦军,良田会招来汉军,马匹会招来唐军,那么现在,矿脉会招来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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